1林三在扫地。竹扫帚划过青石板,格当嘚——格当嘚——响。天还没亮透,山里雾气大,
湿乎乎的,贴在脸上凉飕飕。忘情宗的规矩,卯时得起,洒扫庭院。这是戒律第一条。
师姐赵四从她身边走过,瞥了她一眼。“林三,你心不静。”林三没停手,扫帚一下一下,
很有节奏。“我心静。”“你的扫帚声,比别人的都重三两。”赵四说,“戒律堂的钟,
都让你扫得乱了。”林三不说话了,把扫帚放轻一点。可那声音,还是从她手腕里传出来,
沉甸甸的,压在石板上。她就是静不下来。忘情宗,忘情宗,入了这个门,
就得把七情六欲打包扔到山涧里,让水冲走。别人都扔了,就她,包得好好的,揣在怀里,
沉甸甸的,像块石头。她扫到后山那片歪脖子松树下,扫帚一拨,碰到了个软东西。
不是枯叶,不是烂泥。她蹲下来,用手指扒拉一下。是个人。一个男人,脸朝下趴在泥地里,
一身黑衣服都浸透了,红的黑的混在一块儿,分不清。头发黏在脖子上,看不清脸。
林三把手缩回来。这人快死了。按照宗门规矩,发现外人,尤其是这副模样的外人,
得立刻上报戒律堂。然后呢?戒律堂的人会下来,看看是死是活。活的,要是有用,
就弄上药庐去审问;没用的,或者死的,就拖到后山喂狼。简单,干脆,没感情。
这才是忘情宗该有的样子。林三站起来,握着扫帚,盯着那人的后背。他不动,也不出声。
就这么趴着,跟一堆湿透了的烂布头似的。林三站了一会儿。山风吹过来,带着松针的味儿。
她把扫帚靠在树干上,蹲下去,伸手,搭在那人的肩膀上。“喂。”她晃了晃。那人没反应。
她再使点劲,把他翻过来。脸是黑的,血糊住了。她用袖子擦了擦,露出一张挺白净的脸,
嘴唇却是紫的。这人长得……还行。林三把他从地上拖起来。这人真沉,跟灌了铅一样。
她使出吃奶的劲儿,一点一点,把他拖到自己住的柴房里。柴房小,
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堆杂物的柜子。她把他扔在地上,自己坐床上喘气。完了。她想。
这下是彻底完了。瞒不上了。她看着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,心里那块石头,
好像又沉了一点。没办法。她想。谁让咱看见了。2林三弄来一盆水,用布巾蘸着,
给他擦脸。血擦掉了,露出完整的五官。眉是剑眉,鼻梁很高,嘴唇薄。这人要是站起来,
收拾干净了,肯定是个精神小伙。她擦着擦着,他眼皮动了动,睁开一条缝。
那是一双桃花眼,眼尾往上挑,看人的时候,好像带钩子。他看着林三,声音哑得像破锣。
“……是你救的我?”林三手没停,继续擦他脖子上的血。“你话太多了。”“呵。
”他笑了一下,牵动了伤口,嘶的一声,“小道姑,脾气这么爆?救了人,
连名字都不问一句?”“不想知道。”“那我告诉你。”他说,“我叫殷九幽。殷商的殷,
九幽的幽。”林三手顿了一下。九幽。魔头的地盘。“你是魔头?”她问。“算是吧。
”殷九幽说,“一个……快死的魔头。”林三把布巾扔进盆里,水花溅起来。
“你躺地上别动,我去给你找点伤药。”她转身要走,手腕被他拽住了。他的手很烫,
像块火炭。“别走。”殷九幽看着她,眼睛在昏暗的柴房里亮得吓人,“你把我藏起来,
要是被你们忘情宗的人发现,你会怎么样?”“废去修为,扔下思过崖。
”林三说得平平淡淡,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“那你还敢救我?”他有点好奇。“不敢。
”林三说,“但已经救了。”“小道姑,你真有意思。”殷九幽笑了,松开手,“你去吧,
我等你。记住,要金疮药,别拿些补气的糊弄我。”林三没理他,走出柴房。药庐在后山,
看守药庐的师叔是个聋子,但眼神好。林三不能直接进去拿。她绕到药庐后面,
那墙根下有个狗洞,是她小时候掏鸟窝发现的。她趴在地上,从狗洞里钻进去。
药味儿扑面而来,呛得她直想打喷嚏。她捂着鼻子,摸到放金疮药的柜子,抓了三大把,
塞进怀里,又从狗洞钻了出去。回去的时候,殷九幽还躺在那儿,眼睛闭着,呼吸很弱。
林三把他扶起来,靠在墙上,然后把他的上衣撕开。上身全是伤,刀伤,剑伤,
还有些古里古怪的,像是被什么法器烙的。她把药粉倒上去,殷九幽疼得一哆嗦,
眼睛又睁开了。“你……轻点。”他咬着牙。“闭嘴。”林三说,“想活命就忍着。
”她给他上完药,又找了块破布,胡乱给他缠上。“水。”他说。林三拿起桌上的破碗,
倒了一碗水,递到他嘴边。他喝得很急,水从嘴角流下来,淌进脖子里,冲开血痕。“慢点。
”林三说。“快渴死了。”他喘着气,看着她,“你叫什么?”“林三。”“姓林?
”“没有姓,就叫林三。”殷九幽看着她,忽然说:“林三,你身上有股味儿。
”林三低头闻了闻自己。“是药味儿。”“不是。”他摇头,“是……人味儿。忘了情的,
不该有这个味儿。”林三没说话,把碗放在一边。“你留着我,想干什么?”他问,
“等我伤好了,跟你双修?”林三脸一下子就红了,不是害羞,是气的。她抄起手边的扫帚,
想往他身上招呼。“你胡说八道什么!”“我胡说?”殷九幽笑起来,又咳嗽,
“忘情宗的弟子,心里最想什么?不就是想尝尝动情的滋味么?我一个大魔头,送上门来,
你不动心?”林三举着扫帚,愣住了。是啊,她不动心吗?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
看见他躺在地上,她不能不管。就这么简单。她把扫帚放下,坐在床沿上,背对着他。
“你睡吧。我守着。”3柴房里很安静。只有殷九幽的呼吸声,还有林三自己的心跳声,咚,
咚,咚,跟打鼓一样。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。忘情宗的弟子,最忌讳的就是“情”字。
情劫一来,轻则修为倒退,重则走火入魔,一辈子就毁了。师姐赵四,
就是因为十年前动了一次情,修为从金丹掉到了筑基,到现在都没缓过来。从那以后,
赵四就成了最守规矩的人。她见不得别人犯她的错。林三把耳朵贴在门上,
听了听外面的动静。没什么声音。大家都在早修,或者练剑。没人会注意到这个偏僻的柴房。
暂时是安全的。她回头,看殷九幽。他已经睡着了,眉头还皱着,好像在梦里也在跟人打架。
这个人,到底是谁?魔尊殷九幽。她听人说起过。传说他修为通天,手段狠辣,
一个人就挑了正道三个门派。正道联盟围剿了他三次,都没成功。怎么就会被人打成这样,
扔在忘情宗的后山?这里面的事,肯定不简单。林三叹了口气。她不想管这些闲事。
她只想安安稳稳地扫地,修炼,等到哪天修为够了,就出山去,看看外面的世界。现在,
家里藏了个**烦。她走到柴火堆旁边,蹲下来,开始生火。她得烧点热水,
还得给自己弄点吃的。她不能一直守着他,自己也得活。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,
映得她的脸一明一暗。殷九幽是被饭香弄醒的。他睁开眼,看见林三正蹲在火堆旁,
用个破瓦罐煮着什么。里面是白粥,还放了些山里采的野菌子。香味儿很淡,但很实在。
“你还会做饭?”他问。林三吓了一跳,回头看他。“醒了?”“饿了。”林三没说话,
用个大碗,给他盛了一碗粥,递过去。“烫,慢点喝。”殷九幽接过碗,吹了吹,
喝了一大口。很简单的味道,就是米和菌子的鲜,但喝下去,整个人都暖和了。
他从来没喝过这样的粥。在魔域,他吃的是龙肝凤髓,喝的是千年佳酿。那些东西,
味道万千,吃下去,却填不满肚子。好像缺了点什么。“你为什么入的忘情宗?”他忽然问。
林三正在喝自己的那一份,闻言,动作停了一下。“我是个孤儿,在山下被捡回来的。
没地方去,就来了。”“不想入呢?”“没得选。”“那现在呢?”殷九幽看着她,
“修为怎么样?”“筑基中期。”林三说,“很慢。”“不慢了。”殷九幽说,
“忘情宗的功法,就是断情绝欲才能进境快。你心里有东西,能到筑基中期,已经是天才。
”林三自嘲地笑了笑。“天才?师姐们都叫我‘石头’,又笨又硬。”“她们懂什么。
”殷九幽把粥喝完,把碗放在一边,“林三,你想不想变强?”林三看着他。“想。”她说。
这是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。她想变强,强到可以自己做主,不用再看别人眼色,
不用再扫这没完没了的地。“我教你。”殷九幽说,“我教你魔功。不要求你忘情,
反而要你纵情。你的情越多,你的修为就越深。”林三的心猛地一跳。魔功。这两个字,
在忘情宗里,比杀人放火还重。谁要是敢练,立刻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死罪。“为什么教我?
”她问。“我受了重伤,修为尽失,需要找个地方养伤。”殷九幽说得很坦然,
“你是个很好的掩护。而且……我看你顺眼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:“而且,
我教你的魔功,能让你忘掉烦恼。你心里那块石头,能搬开。”林三看着他,没说话。
火堆里的柴,烧得正旺。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,答应他。另一个声音在说,快跑,他是魔头,
会害了你。两个声音打来打去,她的头又开始疼了。“我……想想。”她最后说。
4林三没想太久。第二天,赵四带着戒律堂的弟子,来搜柴房了。说是搜查魔道奸细。
有人在后山发现了打斗的痕迹,还有血。林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她挡在柴房门口。
“师姐,这里面就是些柴火,没什么。”赵四看着她,眼神很冷。“林三,让开。”“师姐,
这里真没有……”“林三!”赵四的声音严厉起来,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?
你昨天扫地,扫到后山松树底下,是不是很久才回来?”林三的后背,出了一层冷汗。
忘情宗的弟子,个个都跟人精似的。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其实早就被人盯着了。
“我……我就是歇了会儿。”她说。“歇了会儿?”赵四冷笑一声,
“你什么时候学会偷懒了?让开!”她伸手就要推开林三。柴房的门,忽然从里面打开了。
殷九幽站在门口,身上还是那身破烂的黑衣服,但人已经站直了。他脸色还有点白,
但眼神很亮。他看着赵四,笑了笑。“这位仙子,找我有事?”赵四和后面的弟子,
都愣住了。他们谁也没想到,柴房里会站着个男人。“你是什么人?”赵四立刻拔出剑,
剑尖对着殷九幽,“怎么会在这里?”“我是林三的远房表哥。”殷九幽面不改色,
“来看她,迷了路,伤在山上,被她救了。怎么了?忘情宗还不允许探亲了?”这谎扯得,
连林三都惊了。赵四盯着他,显然不信。“表哥?林三是孤儿,哪来的表哥?”“哦,
她不知道。我们是她父母那一辈的亲戚。”殷九幽编得顺口就来,“她父母当年出事,
把她送到山下,我们找了十几年,才找到这儿。”他说得情真意切,
眼里还带着点找到亲人的激动。赵四将信将疑。她看向林三。“他说的是真的?
”林三看着殷九幽,他给了她一个眼色。她深吸一口气,点了点头。“是真的。”这三个字,
说出口,就再也收不回来了。她跟一个魔头,撒了弥天大谎。赵四盯着他们看了半天,
最后还是把剑收了回去。“既然是亲戚,那就去知客堂登记吧。林三,你身为弟子,
私藏外人,按规矩,要去戒律堂领二十杖。”“是。”林三低下头。二十杖,打在身上,
得躺半个月。但总比被发现他是魔头要好。“我替她受。”殷九幽忽然说。赵四皱眉。
“你一个凡人,怎么受?”“我是她表哥,我替她,天经地义。”殷九幽说,“怎么,
忘情宗的规矩,还讲不通人情?”他故意把“人情”两个字说得很重。赵四的脸色更难看了。
忘情宗最不讲的就是这个。“不必了。”林三拉住殷九幽的衣角,“师姐,我自己去。
”她不能让殷九幽暴露。戒律堂的刑杖,上面刻了符文,打在修士身上是疼,打在凡人身上,
就是要命。“好,有骨气。”赵四看了她一眼,“跟我走。”林三跟着赵四走了。走到拐角,
她回头看了一眼。殷九幽还站在柴房门口,看着她。阳光照在他身上,他冲她笑了笑,
做了一个口型。林三看懂了。他说的是:等我。5戒律堂的刑杖,打在背上,一下,一下。
疼。钻心的疼。林三咬着牙,一声不吭。汗水混着泪水,从额头上淌下来,滴在地上,
砸出一个小坑。二十杖打完,她的后背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。两个弟子把她架起来,
扔回了柴房。她趴在床上,动都动不了。殷九幽走过来,坐在床边,看着她背上的伤。
“疼吗?”他问。“不疼。”林三的声音都在抖。“还说嘴。”殷九幽伸手,
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伤口,“你的骨头,差点断了。”林三疼得一哆嗦。“别碰。
”殷九幽没说话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,倒出里面的药膏,是墨绿色的,闻起来很清凉。
他用手指,一点一点,把药膏涂在她的伤口上。药膏一碰到皮肤,凉意渗透进去,
疼痛立刻减轻了不少。林三的身子,慢慢放松下来。“这是什么?”“好东西。”殷九幽说,
“九转还魂膏。我们魔域皇室的专用品。”林三心里又是一惊。这家伙,果然来头不小。
“你为什么要替我扛?”她问。“我跟你撒了谎,说我是你表哥。”殷九幽一边上药一边说,
“表哥替妹妹挨打,不是很正常么?”“我们不是兄妹。”“现在不是,以后说不定是。
”他的手指,很凉,但动作很轻。涂完药,他帮她把衣服盖好。“你歇着吧。晚饭我来做。
”他说完,就转身走到火堆旁,开始笨手笨脚地淘米。林三趴在床上,看着他的背影。
这个人,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,做这些事的时候,却显得……很家常。她的心,
乱糟糟的。好像那块压了她十几年的石头,被人撬开了一条缝。有光,从那条缝里照了进来。
晚上,殷九幽端着粥过来喂她。林三别过头。“我自己来。”“别动。”他按住她的肩膀,
“你想让伤口再裂开?”他用勺子,舀了一勺粥,吹凉了,递到她嘴边。林三没法,
只能张开嘴。一碗粥,就这么一勺一勺,喂了半碗。“够了。”她说。“再吃点。
”殷九幽说,“你失血多,得补补。”他喂得很耐心,好像在照顾什么稀世珍宝。
林三不说话了,由着他喂。喂完粥,他说:“林三,你现在相信我了么?”“信什么?
”“我说的,教你魔功。”殷九幽看着她,“忘情宗的功法,让你痛苦。我的功法,
能让你解脱。你选一个。”林三沉默了。她看着跳动的火光,心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。
选吧。选那个能让你不再痛苦的。她抬起头,看着殷九幽。“我跟你学。
”6殷九幽开始教林三魔功。那功法,没有口诀,没有心法,只有一个名字,叫《奈何》。
他说:“《奈何》,就是无可奈何。你心里有什么,就想着什么。你想哭,就放声哭。
你想笑,就大声笑。你想恨谁,就用力恨。你想爱谁,就……大胆去爱。”“修为,
就在这些情绪里。越浓,越深,你的力量就越强。”林三盘腿坐在床上,闭上眼睛。
她试着去想。想她小时候,被别的孩子欺负,没人帮她的委屈。想她刚入宗门,因为修炼慢,
被师傅责骂的难过。想她每天扫着地,心里却想着山外世界的渴望。
那些被她强行压下去的情绪,像洪水一样,冲开了闸门。她胸口一闷,哇的一声,
吐出一口血。但那血不是红的,是黑的,带着一股腥臭味。那是她修炼忘情宗功法,
积攒下来的“心障”。吐出来之后,她感觉整个人都轻了。好像卸下了一副看不见的担子。
殷九幽递给她一杯水。“吐出来就好了。第一次修炼,都是这样。”林三接过水,喝了一口。
她感觉自己身体里,有一股暖流,在慢慢地流动。不是以前那种死气沉沉的灵力,而是活的,
带着温度的。“我感觉……力量在涨。”她很惊讶。“这才哪到哪。”殷九幽说,
“《奈何》的根基,是‘情’。你现在只是把过去积压的情绪发泄出来,离真正的‘动情’,
还差得远。”林三看着他。“什么是……真正的动情?”殷九幽笑了。他凑过来,
脸离她很近。她能闻到他身上,那股淡淡的药香,还有一点别的,很特别的味道。
“比如……”他伸出手,用指背,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,“你现在心跳加速,手心出汗,
脑子里一片空白。这就是动情。”林三的脸,“腾”地一下就红了。她一把打开他的手。
“你……你离我远点!”“你看,你在害羞。”殷九幽一点不生气,反而笑得更开心了,
“这也是一种情。喜、怒、哀、乐、爱、恶、欲,都是你的力量源泉。别怕它,感受它。
”林三捂着自己发烫的脸,心跳得更快了。这个人,太坏了。
他好像能看透她心里所有的小九九。接下来的日子,林三白天照旧去扫地,挨骂,
晚上就回来跟殷九幽修炼《奈何》。她的修为,涨得飞快。以前几年才动一下的瓶颈,
现在几天就破了。她很快就从筑基中期,冲到了筑基后期,甚至隐隐有触摸到金丹的迹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