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步尘精选章节

小说:终步尘 作者:踏雪也相过 更新时间:2025-08-04

1.溽暑未消时,韩家就已被抄家了。彼时,我已身在言府,

日日伴着言家公子言念读书习字。消息隔着高墙传来,已是月余之后。那日,我如常研着墨,

墨条在砚台上磨出均匀细腻的乌亮。言念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,

忽然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韩家的惨状。他向来刻苦,心思都在圣贤书上,

鲜少理会这些俗尘喧嚣。他特意同我说起,只因我是韩家卖到言家的婢女。指腹下墨块微滞。

心中并无波澜,甚至……有些庆幸。我不喜韩家,更厌极了韩墨彰。那个骄纵跋扈的少爷。

唯一值得庆幸的,便是在韩家大厦将倾前,我被送到了言家,遇见了言念。幼时饥寒交迫,

识文断字是遥不可及的奢望。初见言念,他一身素净长衫,立于廊下,

日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。绞尽脑汁才堪堪翻出“温润如玉”四字。后来,

他告诉我名字的由来:“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。”我深以为然。比起韩墨彰,

言念才真正当得起“世家公子”四个字。他姿容昳丽,宛若舜华初绽,

更难得的是那份骨子里的端方知礼,涵养深厚。韩墨彰差得太远了。顽劣任性,从不沾书卷,

只痴迷于摆弄那些冰冷无用的兵器,脾气更是坏得令人发指。踏入言府的那一刻,

我心如雀跃。自此与韩家一刀两断,再不必见那混世魔王。如今韩家覆灭,阖家沦为乞丐,

散落天涯,再见他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。可终究,我料错了。2.那日天高云淡,

是难得的好天气。我正小心翼翼地将言念新摘抄的经书铺开晾晒。他的字极好,筋骨清峻,

风神疏朗,我看着看着,不觉入了神。等反应过来后,忽地抬头,

便看见韩墨彰坐在言府的围墙上。我一怔,双脚定在原地,唇微张,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。

韩墨彰原本面色平淡,见我这痴傻呆愣的样子,竟笑出了声。他眉目舒展,笑得极为好看,

带着一贯的张狂恣肆。“怎么样,见到本少爷开心吗?”他挑了挑眉,语带戏谑。

“你是朝廷重犯,我也早非韩家奴婢,见到你何来开心一说。”我定了定神道。他浑不在意,

随手抛下一个油纸包,“谅你在言府也吃不着这等好东西,本少爷大发慈悲赏你。必须吃完,

不许糟蹋。”油纸上印着醒目的“兰”字红戳。兰楼的点心,在帝都,

那是连寻常权贵也难得一尝的珍品。“你从哪里弄来这包点心?你又为何还留在帝都?

”我惊疑不定。“啰嗦!”他眉眼一横,又露出那副熟悉的倨傲,“做下人的,安分些,

少打听主子的事。”我没心思与他纠缠,低下头继续整理书“是你将我卖掉的。

而且这里是言家,不是韩家,还是收敛一点吧。你再待在这里,我要叫人了。

”他的目光落在我手捧的书卷上,眸色暗了下来:“燕瑶,你也有我不知道的秘密了。

”“什么?”我装作不知的问,将最上头未来得及扔掉的纸张匆匆藏了起来,

那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言念的名字。他冷笑一声,恶言道:“你们不会在一起的。”我怒极,

抓起一旁的竹竿打了过去,他没有躲,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,身体与表情却纹丝未动。

我吓了一跳,竹竿“啪嗒”一声落在地上,不解地看着他。他莫名一笑,殊无暖意,

一个翻身便离开了我的视线。3.韩墨彰的到来,让我的内心蒙上了一层阴翳,

但在回屋见到言念后,便全都烟消云散了。言念见我进来,眼眸温润,问我:“瑶瑶,

你最喜欢什么?”“三月的桃花。”我不假思索。还有……女子出嫁时的十里红妆。

这话在舌尖打了个转,终究咽了回去。“只此一样?”他追问,眼中似有期待。我轻轻点头。

他似是十分欢喜,眼角眉梢都是笑。他欢喜,我亦欢喜。自那日后,

韩墨彰的身影便隔三差五出现在那堵围墙上。他经常坐在言府的围墙上,单腿屈膝,

一手随意搭在膝头。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吹着风,有时也会买几壶浊酒,

皱着眉咽下去。言念喜静,故而院里没什么人,韩墨彰只坐在那儿,从不惹事端,

也从不踏入言府,所以并没有什么人管他。我没有去和他说话,每次只当没有看见他。

我不说话,他也不做声。无事时,他便坐在高处,看我忙碌,看我围着言念转,

像看一出无声的戏。起初有些不自在,后来竟也习惯了,渐渐忽略了他的存在。直到某一日,

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异样,才惊觉——他已有许久未曾出现了。4.今年的冬天格外冷,

雪下的也格外的大,听其它院里的丫鬟说,今年外面冻死了不少人。韩墨彰许久未来后,

那块他常坐的围墙边上,被堆满了杂物。下雪了,很大的雪。那堵围墙上,

仿佛自始至终都没有停留过任何人,一切都只是我恍惚间的错觉。我与言念愈发亲近。

这份日渐滋长的情谊,足以抚平心头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。言念知我家境贫寒,

他温柔心善,对家仆很是怜惜,时常问我喜欢吃什么,爱哪种颜色的水粉,

喜欢穿什么款式的衣裳……每每问罢,过不多久,我总能收到他送来的一模一样的物件。

只是,那些东西总有些微小的瑕疵。想来男子于这些琐事上总是不大精细的,

我并未放在心上,只珍视这份心意。沉浸在言念带来的暖意中,

韩墨彰的影子在心中渐渐淡去。只是偶尔午夜梦回,还会见到他,

醒来时额上沁出薄薄一层汗。尽是噩梦。有时我会想,韩墨彰是不是已经冻死了?

变成鬼魂也要在梦里纠缠着我不放,要将我也拖下去……还好他没被冻死。5.腊月将尽,

言念让我出门置办些年货。归途行至僻静处,竟遭了一伙流民的围堵抢劫。

许是见我穿戴整齐,像是大户人家的人,他们便一拥而上。我吓坏了,将所有银钱都给他们,

他们仍然不罢休。韩墨彰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。不知他从何处学来一身凌厉的功夫,

拳脚迅捷狠辣,几下便将那群人打跑了。他从前也爱舞刀弄枪,但不过是些花架子,

在我看来,并不入流。我无从得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,我只知道,在这遍地死人的帝都,

像他这样娇生惯养的人,活下来,并不容易。他并没有直接放我走,

而是将我拉到一处巷子里。巷中寒风刺骨。尽管他从前待我刻薄,此刻救命之恩,

我仍是感激的。我垂首,恭恭敬敬地道了谢,便欲离开。他似是隐忍良久,

最终却还是败下阵来,蓦地握住了我的手。我哆嗦了一下,回头看他。他从我身后抱住了我,

胸膛滚烫。我这才注意到,这么冷的天,他只着了一件单衣。我下意识地挣扎,甫一动弹,

他箍着我的手臂便收得更紧,一种极大的不安瞬间包围着我。“燕瑶……”他的声音嘶哑,

“不要喜欢言念。不要。”他反复呢喃着,一遍又一遍,只强调着这一句。我默默听着,

心头却涌起一股不以为然。我的事,与他何干?“燕瑶,我要走了。”他的声音沉了下去,

“去从军。这世道……乱了啊……”我第一次听到韩墨彰说出这样的话,

一时间感觉他像是换了一个人。“老爷……和夫人呢?”我迟疑地问出口。听到我的问话,

他在我身后笑,却没有半分喜意。果然,他道:“死了。都死了。”虽早有预料,

真正听到后还是止不住地心惊。他沉默地一路将我护送至言府门口,雪花落满他的肩头。

临别,他深深看了我一眼,哑声叮嘱:“没事……别一个人出来。”说罢,

转身便扎进了漫天风雪之中。我站在门内,鬼使神差地回眸看了一眼他的背影——身形消瘦,

孤立无援。6.世道的确是乱了。边疆动乱,内外勾结。连日大雪,冻死一批,饿死一批。

墙外是哀鸿遍野,哭声震天。而言府之内,依旧是一派风平浪静,暖炉熏香。几代为官,

绵长的根蒂,足以支撑他们度过这个天下人的劫数。自上次后,我没再出过门。

同言念提起被抢之事,他只是淡淡一笑:“随他们去吧,些许身外之物罢了。

”我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。多说,倒显得我大惊小怪,故意矫情了。年后,我学起了刺绣。

十六岁的年纪才拿针线,已是晚了。在韩家时也曾偷偷学过,无奈手笨,绣得歪歪扭扭,

针尖还总扎破手指。好不容易绣成一方勉强能看的帕子,忐忑地送给韩墨彰,他却勃然大怒,

一把夺过,将我所有的针线布料都扫落在地,厉声呵斥:“绣得这般鬼画符!

以后不准再碰这些!”言念却截然不同。他会拿起我绣得歪斜的荷包,细细端详,眉眼弯弯,

眸中似有星辉流转,温言鼓励:“瑶瑶手很巧,假以时日,定能绣出极好的。”那神情真挚,

不似敷衍。7.开春了,寒意渐浅。言念近来行色匆匆,时常出入言父的院子,

似有紧急要事相商。言府中也开始频繁出现一些身着异族服饰的生面孔,个个神色凝重。

不仅言府气氛紧张,整个国家都笼罩在巨大的阴云之下。边疆防不住了,

蛮族敌军已经打到了京郊。国要亡了。大风刮起,乌云涌集。我心里的不安,

一日比一日更甚,胜过初次见到韩墨彰时的那份不安。那时的韩墨彰,是帝都出了名的纨绔,

纵使不成器,仍是许多闺阁少女倾慕的对象。我是从江南之地被卖到帝都来的,

随一群姑娘在人市上被任意挑拣。来人市的富商贵胄占多数,我们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女儿,

自是希望能被卖到一处富裕人家,温饱不愁,早离苦海。

所以不少女孩一见到衣着稍微华贵些的就一齐扑上去,我也不例外。韩墨彰来的那天,

我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,他不经防被我扑倒在地,瞬间气得满脸通红。我不安的来源,

是我在见到他的那一刻,心忽然跳得很快。年少的我,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如今的我,

依旧未能参透。8.帝都被破时,只在一日。百年累之,一朝毁之。城中能逃的早已逃走,

言府却按兵不动,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。言念每日忙得不见人影,窗台旁的书,

已经很久未见他动过了。言念不在时,我常爬上后院那堵围墙,坐在韩墨彰曾坐过的位置。

言府地势颇高,墙外更是崎岖陡峭。我在想,他每次爬上来到时候一定费了很大力气吧。

叛军破城那日,我正坐在墙头,一针一线地绣着手中的衣裳。多日的苦练,

手虽扎破了不少次,但绣艺已经相当好了。府外厮杀声阵阵,血流成河,府内这一方院墙,

无声无息。绣得久了,脖颈酸涩。我便倚靠在墙头那棵老桃树伸出的枝桠上,闭目小憩。

迷迷糊糊中,我做了很多梦。梦见韩墨彰与韩父在争吵,梦见他骂韩父叛国,

梦见他高踞墙头,沉默吹风,梦见他风雪中救我的样子,梦见他脸红,梦见他哭,

梦见他笑……转醒时,已是次日黎明,抬头忽见桃花开了满树,映着熹微晨光,如烟如霞。

我坐起身,打了个寒噤,一片粉白的花瓣随风翩跹,穿空而过,落入暗影中。国,亡了。

9.言府内却张灯结彩,一派喜气洋洋。我心中疑惑,因起得早,

恰逢一位在言父院中伺候多年的老仆。她将我拉到僻静处,压低声音,

难掩兴奋地告知:“咱们府上可是立了大功啦!帮着新皇登基,马上就要受封领赏了!

你快去说几句吉祥话,讨些赏钱才是!”我愕然当场。立国有功,还是叛国逆贼?

言父一跃被封为异姓“定王”,获赐无数金银珠宝、广袤封地。不少嘴甜的丫鬟前去祝贺,

得了颇丰的赏赐,我因不善逢迎,受了排挤。言府大兴土木,翻修扩建。

言念特地在后院辟出一大片空地,移栽了无数桃树,花苞累累。我与言念,

已许久未能好好说上一句话了。不久,他带回了一位女子。娇小玲珑,身着异族华服,

容颜艳丽。那片新植的桃林深处,一座精巧别致的新房拔地而起,专为她而筑。听人说,

那是新朝的公主。公主自小在万千宠爱中长大,言念待她更是如珠如宝。

府中手脚麻利的丫鬟都被调去精心伺候。除此之外,言念甚至不惜耗费巨资,

为她点燃了整座帝都的烟花。烟花璀璨,足足燃放了三天三夜,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。

我记得从前的言念是不喜奢靡的。又或许,是我记错了。10.公主天真烂漫,无忧无虑。

看着她明媚的笑靥,有那么几个瞬间,我很羡慕、很羡慕她。人的命运和身份啊,差之毫厘,

失之千里。我时常独自摩挲着言念从前送我的那些小物件,回忆着那段算得上美好的日子。

有次竟被公主撞见。她好奇地凑近,看清我手中之物,带着一丝不解:“咦?

这胭脂不是我之前嫌颜色不正退给言念的吗?怎么会在你这里?

”她身后侍立的嬷嬷立刻投来锐利的目光。我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

事情很快闹到了言念面前。嬷嬷语气尖刻:“我家公主金枝玉叶,

要许的郎君必然是一生一世只与她一人相守的。言公子这是何意?”像是被戳破了心事,

言念的表情有一刹那的慌乱。然而,那慌乱转瞬即逝。他看向我,眼神变得冰冷而陌生,

当着众人的面,用一种清晰而冷漠的声音斥责:“燕瑶!你好大的胆子!竟敢偷窃主人物件!

”我茫然愣住,磕头在地,一下又一下,乞求原谅。按府规,偷窃主人财物,当被乱棍打出,

永不录用。言念格外开恩,留下了我。我自知身份低微,乃**命轻之人,

从此更加谨慎小心,却不曾想,祸事依旧找上门来。那日,

公主带来的贴身丫鬟失手打碎了一只价值连城的琉璃盏。惊慌之下,竟毫不犹豫地指向我,

诬陷是我所为。她言辞闪烁,漏洞百出,连三岁孩童都能听出破绽。然而最终,

我仍被罚跪在院中三个时辰。下命令的,是言念。冷雨毫无征兆地落下。

雨中万物都看的不真切,但是回忆却很清晰。我想起在韩家时,有次私自出府,被韩父罚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