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没说一个字,转身,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。殿门被轻轻带上,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。
我撑起虚软的身体,摸索着点亮了榻边的一盏小宫灯。
昏黄的光线下,小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描金食盒。
打开盖子。里面是一碗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碧粳米粥,熬得浓稠软糯。旁边还有两碟清淡的小菜,一碟嫩黄的炒鸡蛋,一碟碧绿的清炒时蔬。最底下,甚至有一小碟精致的、粉白色的荷花酥。
不是稀粥,不是清水。
是他让人送来的?还是他…自己拿来的?
我看着那碗温热的粥,胃里叫嚣得更厉害了。但我的手停在半空,没有动。
撕书顶撞,禁足断食,画乌龟嘲讽……这一套组合拳下来,他非但没把我掐死,反而送来了热粥小菜?
这算什么?打一巴掌给个甜枣?还是猫捉老鼠的游戏?想看我为了这点吃的摇尾乞怜?
我盯着那碟荷花酥。粉白的花瓣,层层叠叠,做得精巧极了,一看就是出自王府最好的点心师傅之手。曾经,为了维持王妃的"端庄",这种甜腻的点心,我碰都不敢碰,怕发胖,怕仪态有失。
现在?
我伸出手,不是去端那碗救命的粥,而是直接捏起一块荷花酥。指尖传来微热的、酥脆的触感。
送到嘴边,咬了一大口。
酥皮簌簌掉落,甜腻的莲蓉馅料瞬间溢满口腔。太甜了,齁得慌。但我没停,狠狠地嚼着,吞咽着。像是在咀嚼某种反抗的**,又像是在发泄这三年来压抑的所有憋屈。
一碗粥,两碟菜,一碟点心,被我风卷残云般扫荡干净。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,身体终于有了点力气。
我看着空了的食盒,又看了看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。景珩看到了吗?他一定看到了。他看到这些画,没有暴怒地冲进来撕碎它们,反而送来了吃的?
这太反常了。
他到底想干什么?这不合逻辑。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、容不得丝毫忤逆的战神王爷,被我这样当众打脸,怎么可能轻易放过?送吃的?示好?还是…更深的试探?
我盯着那盏跳动的烛火,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畅快,被一层更深的迷雾和警惕取代了。
景珩,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?
禁足令没有撤销。送饭的依旧是那两个冷脸婆子,只不过送来的不再是稀粥清水,换成了正常的、甚至算得上精致的饭食。分量足够,味道也不错。
地上的画,我一张没动。也没再画新的。一百遍的罚抄?谁管它。
景珩再没来过。仿佛那夜送食盒的人不是他。
日子似乎又恢复了某种诡异的平静。只是这平静之下,暗流汹涌。我知道,撕书的事,绝不会就这么算了。景珩的"恩典",更像是一种蓄势待发的风暴前的宁静。
这天午后,**在窗边的软榻上假寐。秋桐终于被允许进来伺候了,正轻手轻脚地擦拭着多宝阁上的玉器。
"王妃,"她一边擦,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,声音压得极低,"您…您还是服个软吧?王爷他…"
"秋桐,"我打断她,没睁眼,"府里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么?"我不想听那些劝我低头的话。
秋桐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过来,忙道:"倒也没什么…就是…就是听说王爷前些日子得了一柄古剑,叫什么'青霜'的,宝贝得很,收在藏书楼顶层的密室里了。连每日打扫,都是福管家亲自去的,旁人碰都不让碰呢。"
青霜剑?藏书楼密室?
我眼皮动了动。景珩好武,收藏些名剑不稀奇。藏书楼…那个地方,除了存放些古籍,就是王府的账册和…一些机要文书?他会在那里设密室放剑?
心里某个角落,轻轻动了一下。
"哦。"我淡淡应了一声,像是没兴趣。
秋桐见我不再问,也不敢多说,继续安静地擦拭。
又过了几天,一个闷热的下午。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。秋桐进来禀报:"王妃,福管家来了。"
福管家?景珩的心腹,王府的大总管。他来做什么?
"请进来。"我坐直身体。
福管家是个精瘦的老头,背有点驼,但一双眼睛精光内敛。他进来后,规矩地行礼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:"老奴见过王妃。王爷吩咐,藏书楼顶层有些古籍受了潮气,需晾晒通风。王爷知王妃素来…娴静,近来又禁足殿中,恐烦闷。特让老奴来问,王妃若得闲,可愿移步藏书楼顶层,选几本闲书解闷?那里清静,视野也好。"
让我去藏书楼顶层?晾晒古籍?选书解闷?
景珩会有这么好心?还知道我"烦闷"?
我看着他那张堆满笑意的脸,心里警铃大作。这太刻意了。刚禁足完,就让我去藏书楼?还点名顶层?那里有他的密室,有他宝贝的青霜剑。
试探。这绝对是试探!
他想试探我什么?试探我撕书顶撞是不是别有用心?试探我对他的"宝贝"有没有觊觎之心?
"王爷体恤。"我垂下眼,掩去眼底的冷意,"只是我近日身子懒怠,怕是帮不上什么忙。烦请福管家回禀王爷,心意领了。"
福管家脸上的笑容不变,眼神却深了些:"王妃客气了。王爷说了,只是怕您闷着,去散散心也是好的。顶层已收拾妥当,老奴这就派人送您过去?"
这根本不是询问,是通知。景珩的命令,从来如此。
我沉默了片刻。躲是躲不过的。不去,反而显得心虚。
"既然如此,"我站起身,"那就有劳福管家带路了。"
藏书楼在王府西侧,是一座独立的五层木楼,飞檐斗拱,古朴庄重。平日守卫森严,今日楼下却异常安静,只有两个护卫守着楼梯口。
福管家亲自引着我上楼。木楼梯踩上去发出"吱呀"的轻响,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。越往上,守卫越少。到了顶层,更是空无一人。偌大的空间,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排列,上面堆满了各种线装书函。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,能看到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飞舞。
"王妃请自便。"福管家躬身道,"老奴就在楼下候着,有事您吩咐。"说完,他恭敬地退了下去,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。
顶层只剩下我一个人。异常安静,只有窗外隐约的蝉鸣。
我站在原地没动,目光缓缓扫过四周。书架林立,光线有些昏暗。福管家说晾晒古籍,可这里哪有什么摊开的书?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。
密室…会在哪里?
我沿着书架间的通道慢慢走着,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蒙尘的书脊。没有目的,只是做做样子。心里却在飞快盘算。景珩的试探,用意何在?如果我真对密室感兴趣,四处翻找,他藏在暗处的人会不会立刻跳出来?
我走到一扇高窗前,推开半扇。外面是王府的后花园,绿树葱茏,亭台楼阁掩映其间。视野确实开阔。风吹进来,带着夏日的燥热。
转身,靠着窗棂,**脆闭上眼,假寐。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、百无聊赖的样子。站了不知多久,腿有些酸了。我随意地往旁边走了几步,想找个地方坐坐。
顶层中央,对着主楼梯口的位置,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,案后是一把太师椅。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,还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册子。
我走过去,目光随意地落在那册子上。
不是书。是一本…账簿?王府的日常用度流水?
我对这些没兴趣,正要移开视线,眼角余光却被账簿旁边压着的一叠散乱纸张吸引了。最上面一张,像是一封书信的草稿,字迹狂放潦草,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,是景珩的字。
开头几行字,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里:
"…赤水关旧部安置事宜…抚恤银两…务必落实…名单如下:张猛遗孀王氏…李铁牛幼子…赵成…"
赤水关!抚恤银两?遗孀?幼子?
我的心猛地一跳,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。赤水关!那是我爹断腿、他景珩踩着尸骨封王的地方!他…在安置当年战死者的家眷?还亲自过问抚恤银两?
这怎么可能?!
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。我爹那些战死的袍泽兄弟,他们的家人,这些年过得如何?我爹被抬回来时,心就死了大半,加上断了腿,爵位只是个空壳,根本无力照拂那些远在北疆的遗属。朝廷?那些抚恤层层克扣下来,落到遗属手里,还能剩下多少?
景珩…他居然在管这个?那个下令死守、导致无数将士埋骨关外的"战神"?
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,伸向那张纸。我想看得更清楚些。名单后面写了什么?银两数目?安置地点?
指尖刚碰到粗糙的纸面——
"王妃对王府账目也有兴趣?"
一个低沉冷硬的声音,毫无预兆地在寂静的顶层响起,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。
我浑身一僵,猛地缩回手,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。
抬头。
景珩就站在几步之外,通往下面楼层的楼梯口阴影里。他什么时候上来的?我竟然毫无察觉!
他穿着玄色常服,身形挺拔如松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却锐利如鹰隼,直直地钉在我身上,带着审视和洞穿一切的寒意。他一步步走过来,靴子踩在木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"咚、咚"声,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。
他走到书案前,目光扫过我刚刚碰过的那张纸,又落回我脸上。
"本王倒不知,王妃除了撕书、画画,还有这等雅兴。"语气平淡,却字字如刀。
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。巨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喘不过气。试探!这就是他的试探!他故意让我来顶层,故意留下这些东西!他就在暗处看着我!看我是否会翻动,是否会对这些他刻意暴露出来的"秘密"感兴趣!
我强迫自己镇定。慌乱只会坐实他的怀疑。
我垂下眼,避开他迫人的视线,声音尽量放平,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倦和一丝被惊扰的不悦:"王爷说笑了。只是站久了乏得很,想找个地方坐坐。这纸上墨迹未干,我怕沾脏了手。"我指了指那张草稿纸边缘蹭上的一点墨痕。
景珩没说话。他拿起那张纸,看了一眼,随手丢回桌上。目光却依旧锁着我,带着研判。
"哦?只是乏了?"他向前逼近一步,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,"那王妃方才看这名单,看得如此专注,又是为何?"
他果然看到了!
我心头警铃狂响,面上却维持着那副懒怠的样子,甚至抬手掩嘴,打了个小小的呵欠:"名单?密密麻麻的,谁耐烦看。不过是瞧见王爷这字,龙飞凤舞的,倒比那些规仪册子里的字有趣些。"我故意把话题往他禁止我看的"杂书"和撕掉的规仪上引,带着点微妙的挑衅。
景珩的眼神骤然一沉。空气仿佛凝固了。他盯着我,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,试图刺穿我所有的伪装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。
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,他眼底那锐利的冰寒,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。不是相信,更像是…一种更深的、难以捉摸的复杂。
"是吗?"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,声音听不出情绪。他不再看我,转身走向窗边,背对着我,望着窗外的景色。
"既然乏了,就回去歇着吧。"他的声音传来,带着惯有的命令口吻,却少了刚才那股逼人的杀气。
我如蒙大赦,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,几乎站立不稳。强撑着行了个礼:"是,妾身告退。"
转身,一步一步,尽量平稳地走向楼梯口。后背那道目光,如芒在背,一直到我走下楼梯,消失在转角,才感觉那冰冷的压力稍稍散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