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冬未尽,金陵城外的梅香院中,几株老梅疏影横斜,暗香浮动。
崔明远裹紧了单薄的青布长衫,呵出的白气在油灯前氤氲成雾。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,
将目光从《论语》上移开,望向窗外那轮惨白的月亮。
"这院子租金便宜得蹊跷..."明远喃喃自语,想起房东那闪烁的眼神。梅香院虽破败,
但胜在清净,正适合他这个家道中落的穷书生备考。只是每到夜深,
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窥视。"啪嗒——"一声轻响从院中传来,像是枯枝折断的声音。
明远皱了皱眉,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扉。月光如水,将梅树的影子投在地上,
枝丫如鬼爪般狰狞。他正欲关窗,忽闻一阵幽怨的琵琶声飘然而至。"谁?"明远心头一跳,
这荒郊野院,三更半夜怎会有乐声?琵琶声如泣如诉,时而似珠落玉盘,时而如幽泉呜咽。
明远不知不觉循声而去,穿过回廊,来到后院荒废的亭台前。月光下,
一个红衣女子背对着他,纤纤十指在琵琶上翻飞。"姑娘..."明远刚一开口,
琵琶声戛然而止。女子缓缓转身,明远呼吸为之一窒。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,眉如远山,
目似秋水,唇若点朱,肤若凝脂。只是面色苍白得不似活人,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辉。
"公子夜半不眠,可是被奴家的琵琶惊扰了?"女子声音清冷,却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软糯。
明远慌忙作揖:"小生崔明远,冒昧打扰。只是这院子荒废已久,
不知姑娘...""奴家柳青鸾,就住在这梅香院。"女子微微一笑,
眼波流转间却带着说不尽的哀愁,"十年了,公子是第一个听见我琵琶声的人。
"明远心头微动,这名字似曾相识。他正欲再问,青鸾已轻拨琴弦,
唱道:"寂寞空庭春欲晚,梨花满地不开门..."歌声凄清婉转,如怨如慕。
"刘方平的《春怨》!"明远脱口而出,"姑娘好才情。
"青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:"公子竟识得这冷门小调?""家父生前好诗词,家中藏书颇丰。
"明远苦笑,"只是如今..."他看了看自己磨破的袖口,没再说下去。"公子若不嫌弃,
可愿听奴家再弹一曲?"青鸾轻抚琵琶,指尖在弦上轻轻一划,发出清越的声响。明远点头,
在亭台石阶上坐下。夜风拂过,带来阵阵梅香,与青鸾身上的幽兰气息交织在一起。
琵琶声再起,这次是一首《梅花三弄》,琴音时而高亢如鹤唳九天,时而低回似游丝袅空。
曲终,明远仍沉浸其中不能自拔。青鸾放下琵琶,轻声道:"公子可知这梅香院的来历?
"明远摇头。青鸾指向院中那株最老的梅树:"十年前,
这里是金陵城最有名的青楼'醉仙阁'。那株梅树下,曾埋着一位名动江南的歌妓。
"明远心头一凛,忽然想起曾在某本野史中读过,十年前醉仙阁有位柳姓花魁,
因不肯屈从某权贵,被活活勒死在梅树下..."姑娘莫非..."明远声音发颤。
青鸾凄然一笑,月光穿透她的身体,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:"公子猜得不错,
奴家早已是一缕亡魂。"她抬起手,指尖穿过石桌上的茶杯,"十年了,
我困在这梅香院不得超生,直到听见公子的读书声..."明远虽心中骇然,
却莫名不觉得恐惧。他看着青鸾哀伤的面容,忽然想起自己母亲早逝的凄凉,
不由柔声道:"姑娘有何未了心愿?小生虽不才,愿尽绵薄之力。"青鸾眼中泛起泪光,
那泪水却如珍珠般凝在脸颊,不曾落下:"奴家尸骨埋在梅树下,无人祭奠。
那害我之人仍逍遥法外..."她忽然抬眸,眼中闪过一丝红光,"公子可愿帮我复仇?
"夜风骤起,梅枝乱舞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明远看着青鸾渐渐变得狰狞的面容,
却坚定地摇头:"冤冤相报何时了。姑娘才情绝世,何必执着于仇恨?
不如让小生为姑娘超度,早日投胎转世。"青鸾闻言,面容渐渐恢复平静。
她幽幽叹息:"公子果然与众不同。十年来,所有听见我琵琶声的人都吓得魂飞魄散,
唯有公子..."她忽然飘近明远,冰凉的手指轻触他的面颊,"愿为奴家写首诗吗?
"明远心头狂跳,却不是因为恐惧。他取来纸笔,略一思索,挥毫写道:"梅魂月魄两悠悠,
十载孤魂恨未休。不是书生胆气壮,哪得琵琶诉怨愁。"青鸾读罢,泪珠终于落下,
却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化作青烟消散。她轻声道:"多谢公子。三日后月圆之夜,请再来此处,
奴家有要事相告。"话音未落,她的身影已如烟般消散在梅香之中。明远独坐亭中,
手中诗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滴泪痕,散发着淡淡的兰香。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,
东方已现鱼肚白。二、残灯照影一连三日,崔明远都未能安眠。白日里,
他强打精神翻阅从城中文渊阁借来的县志。泛黄的纸页上赫然记载着:"景和十二年冬,
醉仙阁歌妓柳氏暴毙,年十九,葬于城东乱葬岗。"寥寥数语,
却让明远手中的茶杯险些跌落。
"青鸾姑娘明明说她的尸骨埋在梅树下..."明远喃喃自语,
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书页边缘。窗外暮色渐沉,又到了掌灯时分。明远点燃油灯,
火光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。他取出那日写给青鸾的诗稿,上面的泪痕已经干涸,
却仍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兰香。"公子在想什么?"清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,
明远猛地转身,差点碰翻油灯。青鸾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,
一袭红衣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刺目。今日她的脸色似乎比初见时好了些,
唇上竟有了一丝血色。"姑娘何时进来的?"明远下意识后退半步,
却又立刻为自己的失礼感到羞愧。青鸾掩唇轻笑:"公子忘了,奴家本就不是活人,
穿墙过户不过寻常事。"她飘然移至书桌前,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县志上,笑容顿时凝固。
"姑娘..."明远不知如何开口。青鸾的衣袖无风自动,
声音冷得像冰:"公子去查奴家的底细了?"她伸手想触碰书页,指尖却穿透了纸张。
明远鼓起勇气道:"姑娘说尸骨埋在梅树下,可县志记载...""县志?"青鸾冷笑,
"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写的玩意儿也信得?"她忽然飘到窗前,指着院中那株老梅,
"那下面埋的是我的琵琶和贴身衣物。我的尸身..."她的声音哽咽了,
"被那禽兽扔去了乱葬岗,连口薄棺都没有。"明远心头一紧,上前两步想安慰她,
却想起触碰不到,只得停在她身后三尺处:"姑娘说的禽兽是..."青鸾转身,
眼中红光隐现:"礼部侍郎赵元敬。"说出这个名字时,室内的温度似乎骤降,
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起来,"十年前他任江南巡按,在醉仙阁见了我,
非要强占我为妾..."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红衣无风自动:"我不从,
他就在这梅树下...用我的琵琶弦..."青鸾说不下去了,
脖颈上渐渐浮现出一道紫黑色的勒痕。明远倒吸一口凉气。赵元敬——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,
正是今年秋闱的主考官!他想起前日同窗们议论,说赵大人不日将抵达金陵督学。
"公子怕了?"青鸾凄然一笑,那道勒痕渐渐隐去,"现在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事了吧?
三日后,赵元敬将到访金陵书院。"明远心头一震:"姑娘要...报仇?
"青鸾的身影忽明忽暗:"十年怨气,岂能不报?只是..."她忽然飘近明远,
冰凉的气息拂过他的面颊,"我需借公子一样东西。""什么?""一滴心头血。
"青鸾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"有了活人的心头血,我就能在白日显形,接近那贼子。
"明远僵在原地。他读过《子不语》,知道鬼物借活人精血的后果——轻则大病一场,
重则折损阳寿。可看着青鸾哀伤的眼睛,他竟说不出拒绝的话。"公子若不愿,
奴家绝不强求。"青鸾退后两步,红衣在月光下如血般刺目,"只是错过这次,
不知又要等多少年..."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,接着是房东王婆的叫门声:"崔公子?
老身听见你在与人说话?"明远一惊,再看青鸾,她的身影已开始变淡。"明日此时,
我再来听公子答复。"青鸾的声音渐渐消散在空气中。临走前,她忽然伸手,
这次竟实实地握了一下明远的手腕——冰凉刺骨,却真实可触。明远呆立原地,
手腕上那圈冰凉的触感久久不散。王婆的敲门声越来越急,他这才回过神来去应门。
"公子方才在与谁说话?"王婆探头往屋里张望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。
"晚生在诵读诗文。"明远勉强笑道。王婆摇摇头,压低声音:"公子,这院子不干净。
十年前死过人的..."她凑得更近,口里的腐臭味熏得明远后退半步,"是个歌妓,
听说死得可惨了,脖子都被勒断了..."明远心头一跳:"婆婆知道详情?
"王婆左右看看,神秘兮兮地说:"那歌妓叫柳青鸾,当年可是名动金陵的花魁。
可惜得罪了..."她突然噤声,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,"公子还是尽早搬走为好,
这梅香院..."她指了指院中老梅,"那树下夜夜有哭声哩!"送走王婆,
明远站在廊下望着那株老梅。月光将树影拉得很长,像是一个女子伸出的手臂。
他忽然想起青鸾冰凉的手腕,和她说要借心头血时眼中的希冀。回到书房,
明远翻出《金刚经》,试图静心诵读。可刚念了两页,就听见窗外传来隐隐的啜泣声。
他推开窗,看见梅树下隐约有个红色身影,正抱着琵琶低声哭泣。明远咬了咬牙,
取出一张宣纸,挥毫写道:"生死虽殊途,此心共明月。若得报冤仇,何惜心头血?"写罢,
他将诗笺折成纸鹤,轻轻抛向梅树方向。纸鹤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
未及落地就被一阵阴风托起,飘向梅树。红衣女子伸手接住,转身对明远遥遥一拜。这一夜,
明远梦见自己站在考场中,面前试题赫然是《论鬼神》。他提笔欲写,
却发现墨汁变成了血红色。抬头看时,
监考的竟是脖颈上缠着琵琶弦的赵元敬...次日清晨,明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
开门一看,是同窗好友李墨阳。"明远兄,快收拾行装!"李墨阳满脸兴奋,
"赵大人提前到了,今日午时将在书院讲学,所有生员都要到场!
"明远心头一震——青鸾说过,赵元敬三日后才到,怎么提前了?"对了,
"李墨阳压低声音,"听说赵大人特别看重这次秋闱,
要在讲学后挑选几位有潜力的生员私下指点。"他挤挤眼睛,"这可是天大的机会!
"明远勉强笑笑,送走李墨阳后,他站在院中望着那株老梅。阳光下的梅树毫无阴森之气,
甚至有几朵早开的梅花点缀枝头。"青鸾姑娘..."明远轻声呼唤,却无人应答。
他忽然陷入两难:若去书院,或许能得赵元敬青睐,对科举大有裨益;若留下等青鸾,
就要错过这难得的机会。更让他不安的是,青鸾要借心头血报仇,
而报仇对象偏偏是主考官...午时将至,明远还是换上了最体面的长衫,准备前往书院。
临行前,他将昨夜写的诗又抄了一份,放在梅树下。"姑娘若看到,便知我心。
"明远对着梅树轻声道,却不知在对谁说话。书院内人头攒动,明远挤在人群中,
远远望见高台上的赵元敬。那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,面容清癯,三缕长须,
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风范。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出勒死歌妓的凶徒。"诸位生员,
"赵元敬声音洪亮,"本官此次南来,一为督学,二为选才。"他环视众人,
"今日出题《论君子之道》,请诸位各抒己见。"明远心头一动,这题目正对他的研究。
他提笔挥毫,将平日所思倾注纸上。文章写罢,自觉发挥上佳,便第一个呈了上去。
赵元敬接过文章,初时只是随意浏览,渐渐神色变得专注。读完后,
他抬头打量明远:"生员姓甚名谁?""学生崔明远,字静之。""好文章!
"赵元敬抚须微笑,"立论正大,文采斐然。不知可曾读过《鬼谷子》?
"明远一怔:"略知一二。""今晚酉时,来驿馆见我。"赵元敬低声道,
随即转向其他生员,继续阅卷。明远退下时,手心全是冷汗。赵元敬约他私下相见,
这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,可想到青鸾说的那些事,他又犹豫起来。离开书院时,天色已晚。
明远心事重重地走在回梅香院的路上,忽然一阵阴风袭来,吹得他睁不开眼。风停后,
他看见前方桥头上立着个红衣身影。"姑娘..."明远快步上前。青鸾转过身,
面色比昨夜更加苍白:"公子去见赵元敬了?"她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明远心头一紧:"姑娘如何得知?""我虽不能远离梅香院,
但有关那贼子的事..."青鸾眼中红光闪烁,"我都知道。"她忽然飘近,
这次竟能实实地抓住明远的手,"公子答应我的事,可还算数?
"明远感到她的手比昨夜更有实感,却也更冷了:"姑娘,
赵大人他...看起来不像...""不像杀人凶手?"青鸾冷笑,脖颈上的勒痕再次浮现,
"公子可知他为何对你青眼有加?"她凑到明远耳边,冰凉的气息让他打了个寒战,
"因为他看出来了...你身上有我的气息。"明远大惊:"什么?""那贼子通晓邪术,
这些年靠吸食童男童女的精气维持容颜不老。"青鸾的声音越来越低,
"他定是嗅到了我留在公子身上的兰香,以为公子是..."她突然松开明远,"有人来了!
"远处传来脚步声,青鸾的身影开始变淡。"今夜子时,梅树下见。"她的声音飘散在风中,
"若公子不来...便是缘分已尽。"明远伸手想拉住她,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空气。
他呆立桥头,直到巡更的梆子声将他惊醒。回到梅香院,明远在房中来回踱步。
一边是青云直上的机会,一边是对女鬼的承诺;一边是德高望重的主考官,
一边是怨气未消的冤魂。他该相信谁?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,照得墙上影子张牙舞爪。
明远忽然注意到,墙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包袱——那是一件崭新的青色长衫,
料子是上好的杭绸,正是赵元敬喜欢的门生打扮。
包袱下压着一张纸条:"静之贤契:今晚之约,切莫失期。赵元敬手书。"明远拿起长衫,
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。可在这檀香之下,
他似乎还闻到了另一种气味——像是腐朽的梅花,又像是...血。窗外,
最后一缕夕阳也被暮色吞噬。子时将近,明远必须做出选择了。三、血梅誓约酉时三刻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