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澈走下楼。
阳光正好，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保姆车旁，工作人员正在忙碌，看到他下来，只是匆匆瞥了一眼，又继续埋头整理线缆。没有人跟他打招呼，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跟班。
他习惯了。
前世，他还会主动上前，帮着搬东西，笑着递水，试图融入这个不属于他的圈子。现在，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。
车门被拉开，林菲菲坐在里面，已经补好了妆。她今天穿了一条香槟色的连衣裙，头发精心卷过，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营业式微笑。看到言澈，她朝他招了招手，声音甜得发腻：「澈，快来坐。」
言澈面无表情地坐了进去。
车门关上，隔绝了外界的喧嚣。
狭小的空间里，林菲菲身上浓郁的香水味让他有些窒息。
「怎么了？还生气呢？」林菲菲凑过来，想挽他的胳膊，却被他下意识地躲开了。
她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言澈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，声音没有起伏：「没有。」
只是觉得你很假。
这句话，他在心里说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突兀的、尖利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开。
「装什么清高？一个吃软饭的，还敢给我摆脸色？要不是为了节目，我碰都懒得碰你一下！」
言澈的身体猛地一震。
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，看向林菲菲。
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完美的微笑，正从包里拿出一支润唇膏，慢条斯理地涂着，嘴里甚至还哼着不成调的歌。
她的嘴唇没有动。
那句话……是从哪里来的？
言澈的心跳开始加速，一种荒谬的、无法理解的恐惧攫住了他。他是不是病得更重了？开始出现幻听了？
他死死地盯着林菲菲，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。
林菲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，她放下润唇膏，歪着头，一脸无辜地看着他：「你这么看着**嘛？我脸上有东西吗？」
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，带着浓浓的不耐烦。
「看什么看！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！烦死了，这趟车坐得真憋屈。」
这次，言澈听得清清楚楚。
声音的来源，就是林菲菲。
是她……是她心里在想的话。
言澈的脑子「嗡」的一声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。
他能听到……别人的心声？
这个念头太过疯狂，让他瞬间遍体生寒。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，剧烈的疼痛告诉他，这不是梦。
他真的……重生了。
并且，还获得了这种诡异的能力。
车子平稳地行驶着，窗外的城市渐渐变得熟悉。言澈的心却像沉入了冰海，冷得没有些许温度。他没有再说话，只是闭上了眼睛，假装在休息。
但他脑中却乱成一团。
前世的一幕幕，像放电影一样飞速闪过。
林菲菲抱着他，哭着说「澈，我爱你」时，她心里在想的是：「戏演得不错，应该能骗过不少人。」
他发高烧，她守在床边，一脸担忧地喂他喝水时，她心里在想的是：「怎么还不死？耽误我明天拍杂志。」
他把自己写的第一首歌送给她，她感动得泪流满面，抱着他说「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」时，她心里在想的是：「这调子还凑合，拿给别人改改，就能当我的新歌了。」
原来是这样。
原来一直都是这样。
他所以为的温情脉脉，全是精心计算的表演。他所以为的爱情，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。他像一个天真的傻子，活在别人为他编织的巨大骗局里，还傻乎乎地感动了自己那么多年。
言澈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，留下几个带血的月牙印。
他不是在做梦。
他是从一场持续了八年的噩梦里，醒了过来。
「我们到了。」
林菲菲的声音把他从无边的黑暗中拉了回来。
言澈睁开眼，车子已经停在了一栋别墅前。这里是《心动倒计时》的主要录制场地，一栋看得见海景的豪华别墅。
门口早已围满了粉丝和媒体，闪光灯亮成一片。
林菲菲整理了一下裙摆，脸上瞬间切换成那种亲和力十足的笑容。她推开门，对着镜头挥手，然后转身，极其自然地挽住了言澈的胳膊，踮起脚尖，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。
「老公，我们走。」她声音娇柔，动作亲昵。
言澈的身体瞬间僵硬。
那个刻骨铭心的声音，再次在他脑中响起。
「恶心死了。这个废物身上的味道，闻着想吐。」
言澈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他看着周围记者们疯狂按动快门的闪光灯，看着粉丝们羡慕又嫉妒的眼神，看着摄像机红点亮起，像一个巨大的、嘲讽的眼睛。
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无比滑稽。
全国观众都在为这一幕“神仙爱情”而尖叫，却只有他知道，这个吻里面，包含了多少厌恶和作呕。
他没有动，也没有笑，只是任由林菲菲挽着，像个提线木偶一样，一步步走进了那个巨大的、精心布置的牢笼。
别墅里，灯火通明。
另外两对参与录制的明星夫妻已经到了。一对是新晋小生和他那位同样在娱乐圈的女朋友，另一对是过气歌手和他的网红妻子。
看到林菲菲和言澈进来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。
「菲菲姐！澈哥！」小生热情地迎上来。
林菲菲立刻松开言澈的胳膊，换上一副热情大方的模样，和众人寒暄起来。言澈则被自然而然地晾在了一边。
他也不在意，自己找了个角落的沙发坐下。
一个穿着黑色T恤，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走了过来，手里拿着一个平板。
「言澈老师，我是导演，我叫周航。」他伸出手，脸上堆着笑，「欢迎加入我们的大家庭。」
言澈和他握了握手。
这个男人的手很干燥，力气却很大，像一把铁钳。
「好好表现，菲菲的人设就靠你了。」周航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语气意味深长。
言澈的心里一动。
周航的声音立刻在他脑中响起，冷静而漠然。
「一个没有价值的工具人而已，最好能有点自知之明。别像上个节目的那个男的，还妄想着抢镜头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。」
言澈的眼神，瞬间冷了下来。
他抬起头，看着周航那张带着职业假笑的脸，心里一片冰凉。
原来，在他们眼里，他连个人都算不上。
只是一个工具。
一个好用、听话、可以随时被丢弃的工具。
「好了，各位，准备一下，我们马上开始直播！」周航对着工作人员喊道。
所有人都立刻进入了状态。
化妆师冲上来，给林菲菲补了补妆。助理递上水，小口小口地喂着。言澈面前什么都没有，他也不需要。
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，像一个局外人，冷漠地看着眼前这场即将开演的闹剧。
「三、二、一！直播开始！」
随着导演一声令下，别墅里所有摄像机前的红灯同时亮起。
屏幕上，弹幕瞬间滚动起来。
「啊啊啊菲菲女神来了！今天也这么美！」
「我菲老公好帅啊！虽然不认识，但气质很干净！」
「前排出售瓜子，今天看菲菲姐怎么秀恩爱！」
主持人站在镜头前，热情洋溢地开始了开场白。
「欢迎各位来到《心动倒计时》第一季第一期！今天，我们邀请到了三对非常恩爱的新婚夫妻，他们将在这里度过难忘的二十四小时！首先，让我们欢迎林菲菲和言澈夫妇！」
镜头立刻对准了林菲菲和言澈。
林菲菲立刻靠在言澈的肩膀上，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。
「大家好，我是林菲菲。」
言澈只是对着镜头，微微点了点头，没有说话。
弹幕飘过几条奇怪的评论。
「菲菲老公好高冷啊。」
「感觉有点怪怪的，他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。」
林菲菲显然也注意到了，她立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言澈，然后对着镜头，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说道：「我们家言澈就是这样，不太爱说话，其实心里可疼我了。」
说着，她拿起桌上的一颗草莓，递到言澈嘴边。
「老公，张嘴。」
言澈看着那颗鲜红的草莓，没有动。
前世，他会毫不犹豫地吃掉，然后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发。
现在，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林菲菲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。
那个尖利的声音再次在他脑中炸响：「废物！快点吃啊！想搞砸老娘的节目吗？信不信我让你明天就从娱乐圈消失！」
言澈缓缓地抬起眼，对上了林菲菲那双含笑的、却毫无温度的眼睛。
他张开了嘴。
在她以为他会顺从地吃下草莓时，他却伸出舌头，轻轻舔了一下草莓的尖儿，然后，又当着所有人的面，把它吐了出来。
动作很轻，却充满了侮辱性。
全场瞬间安静了。
主持人的笑容僵在脸上。另外两对嘉宾面面相觑。
导演周航在监视器后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。
林菲菲的脸，也白了。
但她的反应极快，下一秒，她就「噗嗤」一声笑了出来，娇嗔地打了言澈一下：「你讨厌啦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，也不害臊！」
她把言澈的反应，解读成了情侣间的调情。
弹幕立刻被刷屏了。
「**！这也太甜了吧！」
「菲菲老公好会啊！这谁顶得住！」
「啊啊啊我死了！这就是成年人的爱情吗！」
危机被巧妙地化解了。
言澈看着林菲菲滴水不漏的表演，看着弹幕里那些兴奋的评论，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谬感。
他只是做了一个微小的反抗，就被轻易地扭曲、包装，变成了另一个可以用来消费的“甜蜜素材”。
他就像一个被关在玻璃罩里的小丑，无论做什么挣扎，在外面的人看来，都只是表演的一部分。
「好了好了，我们言澈老师还挺害羞的。」主持人立刻出来打圆场，「接下来，我们进行第一个环节——爱的默契大考验！」
工作人员搬上来一块巨大的答题板。
「规则很简单，夫妻背对背，我们提问，同时写下答案，看看你们的默契度有多高！」
第一对嘉宾上场，答对了三题，答错了两题，气氛还算热烈。
第二对嘉宾上场，答对了两题，答错了三题，网红妻子当场就有点不高兴了。
轮到林菲菲和言澈。
两人背对背坐好。
林菲菲深吸一口气，对着镜头做了个加油的手势，脸上是势在必得的自信。
言澈则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，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塑。
「准备好了吗？第一题！」主持人高声喊道，「请问，你们第一次约会的地点是哪里？」
林菲菲毫不犹豫地在答题板上写下答案。
言澈也拿起笔，却没有立刻写。他记得那个地方，那是一家很小的咖啡馆，现在已经拆了。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。
他迟疑了一下，还是写下了那个咖啡馆的名字。
两人同时亮出答题板。
答案一模一样。
「哇！默契度爆表！」主持人夸张地尖叫起来。
弹幕又是一阵狂欢。
林菲菲得意地看了一眼言澈，那个声音又响了：「算他还有点用。」
言澈面无表情。
「第二题！」主持人继续喊道，「请问，妻子最讨厌的食物是什么？」
林菲菲飞快地写下「香菜」。
言澈也写下了答案。
亮板。
又是正确答案。
林菲菲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。她看着言澈，眼神里充满了炫耀，像是在说：「看，我掌控你的一切。」
言澈的心，却像被浸在冰水里。
这些问题，都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记忆。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，记得她所有的细节。而她，或许只是把这些当成了需要背诵的台词。
「太甜了太甜了！」主持人激动得满脸通红，「看来我们的菲菲和言澈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！最后一题，终极考验！」
他故意停顿了一下，制造悬念。
「请问，在对方心中，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？」
这个问题，有些抽象。
林菲菲愣了一下，随即拿起笔，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三个字。
言澈也拿起了笔。
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？
前世，他会毫不犹豫地写下「林菲菲」。
他爱她，胜过爱自己的生命。他的音乐，他的梦想，所有的一切，都可以为她让路。
可现在……
他握着笔，脑海中回响着那些恶毒的心声，回响着导演冷漠的评价，回响着那些“软饭男”、“废物”的弹幕。
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？
是他的尊严。
是他作为一个人，活在这个世界上，最起码的体面。
是他被践踏了八年，现在想要重新捡回来的，那个叫“言澈”的灵魂。
他落笔，写下了两个字。
「亮题板！」主持人喊道。
林菲菲率先举起了自己的答题板。
上面写着三个字——「我，林菲菲」。
她自信满满地看向言澈，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写下同样答案的场景。
言澈缓缓地，举起了自己的答题板。
上面只有两个字。
「吉他。」
全场，再次陷入死寂。
弹幕，也停顿了一秒，然后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。
「吉他？什么鬼？」
「他是不是有病？菲菲在他心里还不如一把吉他？」
「这个男人好绝情啊！菲菲这么爱他，他却……」
林菲菲脸上的笑容，终于彻底消失了。
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，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些许被戳穿的恐慌。
言澈看着她，心里没有报复的**，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。
那个尖利的声音，再次在他脑中响起，这一次，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和委屈。
「吉他！他竟然写了吉他！他最爱的不应该是我吗？他怎么能这样对我！他是不是不爱我了？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？」
言澈的心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。
他突然觉得很可笑。
她一边在心里诅咒他，一边又渴望着他的爱。她一边把他当成工具，一边又要求他百分之百的忠诚。
这是一个多么自私，多么扭曲的人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冷静的声音插了进来。
是导演周航。
「很好，非常好。」周航的心声里带着些许兴奋，「有冲突才有话题。‘林菲菲的深情错付’，这个标题可以上热搜了。言澈这个道具，比我想象的还有用。」
言澈抬起头，看向监视器后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。
男人正对着他，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。
言澈也笑了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巨大的舞台，看着镜头后无数双贪婪的眼睛，看着弹幕里那些颠倒黑白的评论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
在这个世界，真相并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，谁能把故事讲得更动听。
前世，他把刀递给了林菲菲，让她一刀一刀地凌迟自己。
这一世。
他要自己拿起刀。
他要把这个故事，换一种方式，讲给所有人听。
他站起身，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，拿起桌上那把作为道具的吉他，走到了林菲菲面前。
他什么也没说。
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
林菲菲被他看得有些发毛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。
「言澈，你……你想干什么？直播还在……」
她的话还没说完。
言澈就当着数千万直播观众的面，抬起了手。
然后，用尽全身的力气，将那把吉他，狠狠地砸在了地上。
「砰——！」
一声巨响，木屑纷飞。
整栋别墅，都在这声巨响中，颤抖了一下。
直播间的弹幕，瞬间被刷满了问号和感叹号。
而林菲菲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，终于，第一次露出了控制不住的，真实的恐惧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