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和七年夏末秋初,大昌北境。
历来干旱少雨的代北郡定北县,近日却罕见地遭遇了持续的降雨。连绵不断的雨水导致田间庄稼水分过量,呈现出异常的透青色。若这种情况再持续一阵子,恐怕禾苗还未及收割,便会在雨水的浸泡下提前发芽,今年的收成恐怕会极为惨淡。辛勤耕作了小半年的耕夫们,满脸忧虑地仰望阴沉的苍穹,期盼着天气早日放晴,雨水尽快停歇,以便他们还能保住一份较为可观的收成。
东望乡小东村地处山区,历来饱受干旱之苦,且缺乏平坦宽广的耕地。村民们便在半山腰及山脚下相对平整的山谷地带,种植耐旱耐寒的作物,如禾麦、粟米、黍谷及各类菽类。由于山区气温较低,作物成熟期相较于平原地区晚一些,但也快到收获的时节了。
早就断粮数月的丁家二儿子丁二牛,此时正冒雨游荡在山梁间寻找山货,以期填塞辘辘饥肠。
忽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阴沉的天际,他先是听到一阵沉闷的“隆隆”声从地底传来,仿佛大地在痛苦地**。紧接着,远处高耸的山峰开始崩塌,碎石如雨点般纷纷滚落。大地颤抖之际,便有黄浆裹挟着石块,犹如一条失控的泥龙,轰鸣着顺着山谷奔涌而下,将沿途的一切尽数掩埋。两侧山体瞬间“瘦身”,助纣为虐般将山石和泥土汇入巨龙的躯干,那些滚动的滑石泥流迅速吞噬所经之处,山谷里茂盛的庄稼顷刻间被荡平。他惊恐地拔腿逃离,所幸他身处几道山梁之间,并未处于滑坡的主流山谷。
形成的泥流一路吞噬了山谷里的一切,将它们掩埋于厚厚的泥浆之下。天空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震撼,闪电划破长空,雷声滚滚,与地面的混乱景象交相互映。眼睁睁看着他们家租种的大部分庄稼刹那间化为乌有,他却如蝼蚁一般无能为力!辛苦期盼了数月,收割在即的口粮却成为泡影!他在绝望间,闭上了眼睛,不忍目睹。
泥流过后,小东村的村民们呼号声响成一片。他们在此生活了多年,尽管山区贫瘠,地块零散,但村后的大山却提供了丰富的山货与野兽,猎户与农户交织共处,山民们也勉强能够过活。如此毁灭性的灾难,在他们的记忆中从未有过。
丁老喘一口老痰堵在心口,脸色憋得青紫,气息难续,终因一口气上不来而昏厥过去。大儿子丁大牛见状,急忙伸手为父亲顺气,经过一番努力,丁老喘这才缓缓倒吸一口气,悠悠苏醒过来。
接下来的日子可如何是好?本来日子就捉襟见肘,穷困潦倒。他身子不好,当不得主要劳动力,这两年全靠三个儿子下田。他们是外来人口,定居此地不满十年,自家没有田地,全靠租种。每年的收成除了交租交税粮,根本维持不到收秋,从五月就开始借粮糊口,只盼着收了秋,还上饥荒,好好吃几顿饱饭。可眼瞅着马上要收割了,大部分的粮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毁了!剩下的那不到十亩的谷子,除了租子税粮,再加上还债,不用盘算也知,是余不下一丁点的。辛辛苦苦大半年,最后捞了个白干!可全家五张嘴,此后如何过活?
大儿子已经十九了,一直也说不上媳妇,老二转过年也十七了,小的也已经十五了,三个儿子,总不能一个媳妇也不娶吧?这些都如泰山压顶般压在他心头。儿子们托生在他家,难道就是一辈子打光棍的命?他浑浊的眼中灰败一片,没有一星光亮。
看着爹灰锵锵的脸,丁二牛出声安慰道:“爹,如今发愁也没用。咱村里都这光景,谁也强不到哪去。便是租主,租户都绝收了,他们也收不到粮食的。总不至于大家都饿死吧?好在只毁了一条沟,塌了一个山头。往后,我每日进山,多少能寻些充饥之物;不是还剩下十亩地没毁吗,收了粮食,咱多少留一点,总能挨过去的。”不是他乐观,而是已经这样了,不说点宽心话,爹只会越想越颓然,就算是自欺欺人,也能好过一些。
丁母也叹了口气,附和道:“二牛说的在理。天无绝人之路,总会有办法的。你就是再着急,也没用,再愁出个好歹来,又得吃药了。”
不说还好,说起来就揪心。丁老喘一年四季,也就夏秋好过些,一到冬天,时长不短的就要吃药平喘。这也是他家赤贫的原因。本来饭都吃不饱,却还要花钱吃药,丁母心中多有怨愤,此时却不好表现出来。
丁老喘本名丁习礼,因这些年总是咳喘便得此绰号。他们本居东江一带,十年前因狂飙巨浪席卷了所居之处,不得已与乡邻们踏上了逃荒之路。好在经过连年战乱的大昌正是休养生息之际,朝廷对流民多有安抚,北地人口凋零,便将他们这些灾民民安置在了代北郡,从南向北,分散在不同的县乡,充实北境。
然而,这平静安稳的生活尚未享受几年,如今却又遭遇了这一场意想不到的灾荒。似乎老天爷总是吝啬于赐予人们片刻的安宁。如今的他们,已鼓不起勇气再去背井离乡地逃亡了!所幸,尽管庄稼损毁过半,家宅却依旧完好,不至于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。目前,唯一能做的便是设法熬过即将到来的严冬与寒春,将希望寄托于来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