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西的雾,是活的。
寅时刚过,黑竹沟的晨雾就顺着山坳淌下来,像掺了朱砂的糯米浆,黏黏糊糊裹着草木的腥气,把青石板路浸得发亮。阿蛮背着褡裢走在雾里,腰间的铜铃偶尔晃出一声闷响,不是寻常铃铛的清脆,反倒像老鸦衔着枯枝划过坟头,沉得能坠进人的骨头缝里。
“阿蛮师傅,这铃咋不响呢?”跟在身后的少年狗剩忍不住发问。他是李家坳李老汉的远房孙辈,昨晚虎娃的白骨寻回后,李老汉便让他跟着阿蛮学些“保命的本事”。
阿蛮脚步没停,指尖摩挲着铃身暗红色的符文,那符文是用朱砂混着鸡冠血画的,历经数十年风雨,边缘已有些模糊。“赶尸人的铃,不是给活人听的。”他的声音裹在雾里,带着山涧溪水的凉意,“这叫‘唤魂铃’,铃身刻的是‘六甲镇魂符’,摇三下是唤魂,摇五下是镇煞,乱摇只会惹邪祟。”
狗剩缩了缩脖子,偷偷瞥了眼阿蛮的褡裢。那褡裢用黑布缝成,边角绣着密密麻麻的“避邪纹”,里面露着半截桃木剑,剑鞘上挂着三枚铜钱——他听村里老人说,赶尸匠的褡裢里藏着“五样宝”:桃木剑镇煞,糯米驱邪,铜钱通阴阳,朱砂定魂,还有一张“路引符”,能让亡魂顺利通过阴阳关口。
“师傅,您昨天说的‘听声鬼’,真能模仿亲人声音?”狗剩追问着,脚下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子,石子滚进雾里,传来一阵空洞的回响。
阿蛮忽然停住脚步,铜铃“叮”地响了一声,雾似乎都凝滞了些。“湘西地界,山高水险,孤魂野鬼多,‘听声鬼’只是其中一种。”他转过身,狗剩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,像是熬夜熬出来的,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染了色,“赶尸有三忌:忌鸡鸣,忌女人,忌回头。鸡鸣是阳间破晓的信号,亡魂怕光;女人属阴,易与亡魂相冲;回头则会被亡魂缠上,丢了自己的魂魄。”
正说着,雾里忽然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,是湘西小调的调子,柔柔软软的,像是年轻女子在哼唱。狗剩眼睛一亮:“师傅,好像有人!”
“别应声!”阿蛮猛地低喝,腰间铜铃急促地摇了五下,符文骤然亮起一抹红光,雾中的歌声顿时变得尖锐刺耳,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猫。“那是‘勾魂调’,是山里的‘花妖’在作祟。”阿蛮从褡裢里抓出一把糯米,撒向雾中,糯米落地的瞬间,传来一阵滋滋的声响,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,“花妖靠吸食活人的阳气续命,专挑年轻男子下手,用歌声勾人魂魄,等你循着声音找过去,就会被它缠上,最后变成一堆枯骨。”
狗剩吓得脸色惨白,紧紧抓住阿蛮的衣角。阿蛮拍了拍他的肩膀,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,用桃木剑挑着,念道:“天地玄宗,万炁本根。广修亿劫,证吾神通……”符纸燃起绿色的火苗,照亮了周围丈许的范围,雾中隐约浮现出无数晃动的影子,像是树枝,又像是人的手臂。
“跟着我,踩着我的脚印走。”阿蛮迈步向前,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,“湘西的路,阳间有阳道,阴间有阴路,石板缝是阴阳的界限,踩着缝隙走,邪祟近不了身。”
狗剩照着阿蛮的样子,一步一步踩着缝隙,果然觉得身上的寒意淡了些。他忽然想起村里老人说的,赶尸匠赶尸时,尸体都是蹦着走的,排成一列,跟着铜**,晚上宿在专门的“义庄”里,义庄的门槛要比普通房子高三寸,为的是挡住孤魂野鬼。
“师傅,您以前赶尸,都是这样走吗?”狗剩好奇地问。
阿蛮的脚步顿了顿,铜铃发出一声悠长的闷响。“我赶的不是尸体,是执念。”他缓缓说道,“有些亡魂死得不甘心,或是有未了的心愿,就会滞留在阳间,变成孤魂野鬼,作祟害人。赶尸匠的本分,就是送它们一程,让它们入土为安。”
说话间,雾渐渐淡了些,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小的义庄。义庄的门是虚掩着的,门上挂着一块木牌,上面写着“义庄”二字,字迹暗红色,像是用朱砂写的,又像是用鲜血染的。阿蛮推开房门,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霉味扑面而来,屋里摆着几口棺材,棺材上都贴着黄符,墙角堆着晒干的艾草和菖蒲。
“这是黑竹沟的义庄,有百年历史了。”阿蛮将褡裢放在墙角,“义庄的规矩,日落而关,日出而开,晚上不能点灯,不能说话,不能给陌生人开门。”他从褡裢里拿出艾草,撒在屋子四周,“艾草能驱邪,菖蒲能避秽,这是湘西人家家户户都知道的道理,尤其是在清明、端午的时候,门口总要挂一束。”
狗剩打量着屋里的棺材,忽然发现其中一口棺材的符纸掉了一角,露出里面的木纹。“师傅,那符纸掉了,要不要重新贴一张?”
阿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眉头微微一皱。“不用,那口棺材是空的。”他走到棺材旁,用桃木剑敲了敲棺盖,发出沉闷的声响,“义庄里的空棺材,是给路过的孤魂野鬼准备的,让它们有个栖身之所,不至于四处游荡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湘西人讲究‘入土为安’,就算是孤魂野鬼,也该有个归宿。”
就在这时,屋外忽然传来一声鸡鸣,清脆响亮,划破了清晨的宁静。阿蛮脸色一变,猛地走到门口,关上了义庄的大门。“鸡鸣了,不能再出去了。”他说,“亡魂怕鸡鸣,一旦听到,就会魂飞魄散。”
狗剩点点头,心里对湘西的民俗又多了几分敬畏。他看着阿蛮腰间的唤魂铃,忽然想起昨晚李老汉说的,这枚铜铃是阿蛮从老山神那里盗来的,用来镇住了吃人的“血藤妖”。“师傅,那血藤妖是什么东西?”
阿蛮坐在墙角,点燃了一把干草,火光映着他的脸,显得有些疲惫。“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。”他缓缓说道,“那时候,黑竹沟里有一株千年血藤,成了精,专门吸食人畜的鲜血,附近的山民被它害了不少。我那时候刚学赶尸,年轻气盛,听说了这件事,就带着桃木剑和糯米,钻进了黑竹沟最深处。”
他的目光飘向窗外,像是在回忆当年的场景。“血藤妖的藤蔓比钢铁还硬,上面长满了倒刺,沾到人的血就会收紧,把人缠得骨断筋折。我跟它斗了三天三夜,糯米和朱砂都用完了,桃木剑也断了,最后没办法,只能去盗老山神的唤魂铃。”
“老山神的法器,怎么会被您盗走?”狗剩好奇地问。
“老山神住在黑竹沟的‘神顶峰’上,那里有一座山神庙,唤魂铃就供奉在庙里。”阿蛮说,“山神庙的规矩,凡人不能靠近,否则会被山神惩罚。但我那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,只能硬着头皮闯进去。庙里有两只石狮子,眼睛是用黑曜石做的,夜里会发光,盯着你看,让你心神不宁。我屏住呼吸,绕过石狮子,刚拿到唤魂铃,就被山神发现了。”
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,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。“山神发怒,一道天雷劈下来,我险些丧命,额头也被劈伤了。但我握着唤魂铃,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,就拿着它冲下山,找到了血藤妖。唤魂铃的符文一亮,血藤妖就发出凄厉的尖叫,藤蔓纷纷枯萎,最后化成了一滩血水。”
狗剩听得目瞪口呆,没想到这枚铜铃还有这么传奇的来历。“那您后来为什么不把铃还给老山神?”
阿蛮的脸色暗了暗,嘴角泛起一丝苦涩。“我想还,但还不了了。”他说,“唤魂铃一旦认了主,就再也分不开了。除非用它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,才能化解它身上的戾气,让它回归山神庙。昨晚用它给虎娃聚魂,就是我能想到的,唯一能还回去的方式。”
说话间,屋外的雾已经散了,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义庄,落在地上,形成一道道光斑。阿蛮站起身,推开房门,深吸了一口气。“走吧,我们去李老汉家,虎娃的葬礼,该准备了。”
狗剩跟着阿蛮走出义庄,只见远处的李家坳炊烟袅袅,传来阵阵鸡鸣犬吠,一派祥和的景象。他忽然觉得,湘西的民俗虽然神秘,却处处透着对生命的敬畏和对安宁的期盼。而阿蛮腰间的唤魂铃,虽然承载着无数的秘密和危险,却也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,让他们在山高水险的湘西地界,能够平安度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