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买买那句“邪门功法”。
像一根针，戳破了办公室里，最后那层压抑的，用疲惫粘合起来的薄膜。
几个还没“飞升”（指下班）的同事，从显示器后探出苍白的脸。
目光在林袜和他那只古怪的鞋之间逡巡，带着混杂了好奇，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。
林袜没有理会那些目光。
他弯下腰，慢条斯理地系好鞋带。
那个套着袜子的鞋垫，妥帖地承托着他的脚掌。
一种微小而坚定的紧实感，从足底蔓延上来。
很是奇异地安抚了，他刚刚经历过的生死惊悸。
“你没事吧？刚才看你脸色不对。”
张买买凑近了些，冰美式的寒气混着香水味扑面而来。
“我说，要不请个假？我看你真是累出幻觉了。”
他指了指林袜的脚，表情一言难尽。
……
“不是幻觉。”
林袜站起身，活动了一下脚踝，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，语气则充满了一种坚定：“……是顿悟。”
……
“顿……顿悟？”
张买买眨巴着，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“所以，你悟出了给鞋垫穿袜子，能增加攻击力，还是法力上限？”
……
林袜没接他这个游戏梗。
他开始动手收拾工位上，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。
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（入职纪念品）。
一本几乎没翻过的《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》（公司发的）。
还有抽屉里那几双备用的，可能永远也不会再穿的旧袜子。
他的动作不疾不徐，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，与周围键盘噼啪作响的焦躁氛围格格不入。
“不是，你来真的？”
张买买看着他这架势，终于意识到不对劲。
“你要休假？年假还是调休？我告诉你，现在项目刚上线，王总监那边……”
……
“我不休了。”
林袜打断他，声音平静，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。
“我辞职。”
……
“辞……职？！”
张买买的声音拔高了八度，引得远处那几个同事又侧目过来。
“林袜你疯了！”
“你知道现在外面什么行情吗？你知道咱们这个岗位，多少人挤破头想进来吗？你可是马上要升T8了！”
……
“我知道。”
林袜把最后一只袜子塞进双肩包，拉上拉链：“但我不要了。”
……
“不要了？！”
张买买像是听到了，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。
他挥舞着手臂，腕上那块最新款的智能手表表盘，闪烁着昂贵的光芒。
“哥们儿，你清醒一点！升T8，年薪这个数！”
他比划了一个手势。
“加上期权！你奋斗了这么多年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？房子、车子、未来……你难道想回老家？”
……
“我不知道。”
林袜背起包，目光扫过这个他奋战了三年多的格子间。
灰色的隔板，闪烁的屏幕，空气中永不停歇的机器低鸣。
这里曾经是他梦想起航的地方，如今却像一座精致的牢笼。
“但我知道，如果再待下去，我可能就没有‘未来’了。”
他想起刚才那阵心绞痛，那种灵魂几乎要脱壳而出的冰冷恐惧。
他抬脚往外走。
张买买亦步亦趋地跟着，还在试图“唤醒”他。
“是不是压力太大了？”
“我跟你说，这都是暂时的！”
“等这个项目奖金下来，哥们儿带你去放松，新开的那家‘秘境’VR体验馆，顶配设备，爽翻天！”
“或者你看我这表，刚出的，科技感爆棚，戴上它，保证你……”
……
林袜在电梯口停下。
然后转过身，看着张买买，那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。
以及和他手腕上那块不断推送着消息，闪烁着数据光芒的表。
他突然想起了那只套了袜子的鞋垫。
“买买！”林袜指了指张买买的手表：“它告诉你心跳、血氧、压力指数，提醒你久坐、睡眠不足。”
“然后呢？”
……
张买买一愣：“然后……然后就知道自己身体状态了啊？”
……
“知道了，然后继续熬夜，继续喝咖啡，继续承受压力。”
“直到它某一天报警，或者像我刚才那样，直接‘宕机’？”
林袜的声音里，带着一丝疲惫的嘲弄。
“它就像个精致的监工，记录着你是如何一点点把自己耗干的。”
“而我的鞋垫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：“它只会让我觉得，脚底下，挺舒服的。”
……
电梯门“叮”一声打开，里面空无一人，像是一个沉默的邀请。
张买买被这番“歪理邪说”，噎得说不出话。
眼睁睁看着林袜走进电梯。
“不是……林袜，你再想想！”
“王总监那边我怎么交代？你这属于自毁前程啊！辞职不是小事，‘邪修’是没有好下场的！”
张买买扒着即将关闭的电梯门，做着最后的努力。
……
林袜站在电梯中央，轿厢内部的不锈钢墙壁映出他有些模糊的身影。
他看着张买买，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一句：“告诉王总监，我‘道心’已毁，无法继续修行了。”
……
电梯门缓缓合上。
隔绝了张买买那张写满震惊，不解和一丝恐慌的脸。
回到那个租来的，只有四十平米的一居室。
林袜把背包扔在沙发上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窗外，城市的霓虹灯刚刚亮起，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天际线。
他曾是那片光影洪流中，微不足道的一粒。
在现实的残酷中，不断被裹挟着向前奔涌，直到差点被碾碎，才幡然醒悟。
……
林袜脱下鞋子，再次审视自己的“杰作”。
套着灰色袜子的鞋垫，安静地躺在鞋壳里。
简单，朴素，无华，甚至有些寒酸，却不知为何，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，坚实的暖意。
他拿起另外几只破洞的袜子，和另一只同样磨损的鞋垫。
如法炮制。
动作熟练，心绪平静。
当他把两只“改装”过的鞋垫，都塞进鞋子，并排放在门口时。
它们看起来像一对沉默的，叛离了主流审美的孪生兄弟，散发着一种近乎“邪气”的自得其乐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。
不用看也知道，是张买买，或者是工作群，也可能是王总监。
林袜没有理会。
他走到窗边。
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，像一条永不知疲倦的金属河流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胸腔里那隐隐的刺痛感，似乎减轻了一些。
“邪修……”
林袜低声重复着，张买买无意中赋予他的这个称号。
指尖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划过。
或许，在这座信奉“正派”功法，追求更高、更快、更强的钢铁丛城里。
当一个专注于脚下方寸之地的“邪修”，也没什么不好。
至少，脚底板是舒服的。
而心，好像也找到了一点久违的，属于它自己的跳动节奏。
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