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春水来新人【一】春水村的名字,是取自村口那条小河。河水不宽,却常年不涸,
春天时最清,像一面刚擦亮的铜镜,映着两岸的柳条、桃花、炊烟与人家。
沈砚牵着一头瘦驴,踩着三月未干的泥路,走进村子时,正是午后。阳光刚越过山脊,
斜斜地洒在田埂上,像一层薄金。他背着一只旧书箱,箱角磨得发白,
驴背上挂着一卷草席、一只铁锅,还有一袋沉甸甸的米——那是他最后的口粮。
他穿一件旧青布袍,洗得发白,袖口磨出了毛边。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,脸白净,眉眼温和,
像是从旧画里走出来的书生。村口的老槐树下,几个妇人正蹲着洗菜,见他过来,都停了手,
窃窃私语。“这是谁家亲戚?”“听说是沈先生家的,读书人,来教书的。”“哟,
长得真俊,像画里人。”沈砚低着头,耳根微红。他不爱被人看,尤其不爱被妇人看。
他自小在镇上长大,母亲早逝,父亲是个穷秀才,教他读书写字,却也早早病逝。
留给他一间破屋、一箱书、一纸未中的童生卷。他考过两次院试,皆未中。第三次那年,
父亲病逝,他守孝三年,再出门时,已是二十二岁,身无分文,连笔墨都买不起。
表叔沈德旺来信,说春水村私塾缺个先生,包吃住,一年三石米,问他来不来。他来了。
【二】表叔家在村西头,一间土墙瓦房,屋前有一棵柿子树,屋后是猪圈。
表婶是个寡妇带来的,姓王,脸圆身壮,说话嗓门大,见了他第一眼就笑:“哟,
这侄儿长得真秀气,像姑娘似的。”沈砚红了脸,低头行礼:“婶婶。
”表叔拍拍他肩:“别拘束,往后就是一家人。你先住村东那间旧磨坊,我年前收拾出来了,
屋后还有片荒地,你要是想种点啥,就自己弄。”沈砚点头:“多谢叔。”当天傍晚,
他就搬了过去。磨坊不大,屋顶低,窗小,但干净。屋里有一张竹床、一张旧桌、一口土灶。
屋后是一片荒坡,长满了野蒿和狗尾草,风吹过,沙沙作响。他站在屋前,看着天边的晚霞,
像一块被水晕开的胭脂,心里忽然有点空。但也不是很空——至少,他还有一张床,一口锅,
一片地。他想着,明日去私塾看看,后日把荒地翻翻,种点葱蒜也好。【三】第二天一早,
他就去了私塾。私塾在村中间,一间旧祠堂改的,门口有棵大柏树,树下是青石板,
坐着三五个孩子,见他来了,都站起来,怯生生地喊:“先生好。”沈砚点点头,
心里有点热。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“先生”,但此刻,他觉得这称呼不坏。
他教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,也教写字。孩子们起初怕他,后来见他从不打人,也不骂笨,
便渐渐亲近了。放学时,有个小女孩塞给他一块麦芽糖,小声说:“先生,给你吃。
”他握着那块糖,站在祠堂门口,忽然觉得,这村子,好像也没那么陌生。【四】第三天,
他开始翻地。荒地多年未耕,土板结,草根深,他一锄头下去,震得虎口发麻。
太阳刚升起来,他就出了一身汗。翻了两垄,便坐在田埂上喘气,手掌已经红了。“你这手,
怕是没拿过锄头吧?”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笑。他回头,看见一个年轻人,
挑着一担粪肥,站在田埂那头。那人皮肤黝黑,眉眼却清朗,笑起来一口白牙,
像春日晒干的麦秸,干净又热烈。沈砚站起来,拍拍衣摆:“是没拿过。”那人放下担子,
走过来:“我叫林春,住你屋后那片田那头。你这地,我熟,原先是我爹种的,后来荒了。
”沈砚点点头:“沈砚。”林春瞅瞅他,又瞅瞅地:“你这点力气,三天也翻不完一垄。
等着,我下午来帮你。”沈砚忙道:“不必麻烦——”“不麻烦。”林春打断他,笑得爽快,
“我娘说,新邻居要帮,尤其是你这种白净书生,晒黑了可惜。”沈砚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。
林春已经挑起担子走了,背影在阳光下晃啊晃,像一棵年轻的树。【五】下午,
林春真的来了。他换了件短褂,裤脚卷到膝盖,露出结实的小腿。锄头在他手里像长了眼睛,
一锄下去,草根翻飞,土块碎得均匀。沈砚站在一旁,看得发愣。“你试试。
”林春把锄头递给他。沈砚接过,学着他的样子,一锄下去,差点闪了腰。
林春笑出声:“腰用劲,不是胳膊。来,我教你。”他走到沈砚身后,伸手握住他的手,
另一手扶在他腰上:“这样,脚站稳,腰一送——”沈砚整个人僵住了。
他从未与人这般亲近。林春的手掌粗糙,带着泥土与阳光的温度,贴在他腰上,
像一块烧热的石头。他闻到林春身上的味道,是汗味、草味、还有一点点柴火味,不难闻,
反而……有点暖。“懂了没?”林春问。沈砚点头,声音发哑:“……懂了。”林春松开他,
笑得自然:“那你再来。”沈砚低头,继续锄地,心跳却像刚被春雷惊过的蛙,扑通扑通,
跳得乱七八糟。【六】那天傍晚,林春帮他翻完了整片地。沈砚留他吃饭。他煮了粥,
炒了青菜,又从书箱里摸出一块腊肉,是表叔给的,切了半块,炒了蒜苗。林春吃得香,
连吃了三碗粥,抹抹嘴:“你这手艺,比我家强。”沈砚笑:“是你饿了。”林春看着他,
忽然道:“你笑起来,挺好看。”沈砚一愣,低头收拾碗,耳尖却红了。林春没再说什么,
起身告辞。走到门口,又回头:“明日我还来。你这地,得起垄,还得施肥。
”沈砚点头:“……好。”【七】夜里,沈砚躺在床上,听着屋外的风声。窗纸破了个小洞,
风灌进来,吹得灯火摇晃。他翻了个身,手心还残留着林春的温度。
他忽然有点想家——不是那个早已破败的沈家老屋,而是……这片陌生的土地,
这间低矮的磨坊,还有那个笑着教他锄地的年轻人。他想着林春的手,林春的笑,
林春说的那句“你笑起来,挺好看”。心里某个角落,像被春水轻轻碰了一下,
荡开一圈圈涟漪,久久不散。第二章:夏种与甜汤【一】清明一过,
春水村的日头就毒了起来。田里的水汽蒸上来,像煮开的米汤,黏糊糊地糊在人身上。
沈砚却觉得,这日子像他那块刚翻过的地,越晒越实,越晒越香。林春几乎天天来。
他帮沈砚起垄、施肥、种苗,连那六只小鸡都是他挑来的,黄绒绒的一团,在脚边滚来滚去,
像会叫的毛球。“这叫芦花鸡,下蛋勤,肉也香。”林春捏起一只放在掌心,“你摸摸,
胸口鼓的,是母。”沈砚伸出指尖,轻轻碰了碰小鸡的背,绒毛软得像五月的云。
他怕弄疼它,连呼吸都放轻。林春瞧着他笑:“你待鸡都这么小心,
以后待媳妇不得捧在手心?”沈砚耳根一热,低声道:“我没想过娶媳妇。
”林春把鸡放回竹筐,似笑非笑地“哦”了一声,尾音拖得老长,像掠过田埂的燕子。
【二】菜畦一行行绿起来。先出土的是小白菜,叶背还顶着壳,像戴了顶小帽。
沈砚每日寅时起身,先读两页书,再去井边挑水。扁担压得肩头发酸,他就把书盖在桶上,
边走边默背——《诗经·七月》,“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”,背到“无衣无褐,
何以卒岁”时,正好走到菜地边,便放下桶,笑自己:如今有衣有褐,还有一块地,足矣。
林春常在路上截他,把扁担接过去:“读书人哪能干这个?我来。”沈砚不肯:“你也忙。
”林春就道:“我早起惯了,多挑两桶水,权当练腿劲。”说着迈开长腿,
水桶在绳钩上“吱呀”晃,水纹晃碎他投在里面的影子,像一尾黑鱼。浇完水,
两人蹲在田埂上歇气。林春拔根狗尾草,掐了嫩茎放嘴里嚼,甜汁溅出来,
顺手递一截给沈砚:“尝尝,地里头一口糖。”沈砚学他,嚼得两颊生津,眼睛弯成月牙。
林春瞧着瞧着,忽然伸手,用指腹抹掉他唇边一点绿汁,动作快得来不及遮掩。沈砚愣住,
狗尾草的细毛粘在舌尖,吐也不是,咽也不是,心口却像被那截草茎轻轻挠了一下,
痒得厉害。【三】四月八,佛生日,村里办庙会。天没亮,
村口大樟树下就热闹起来:卖糖画的、卖木梳的、卖彩线的,还有一头披红绸的大水牛,
牛角上绑着艾草,慢吞吞地打蹄印儿。孩子们围着私塾门口催:“先生,写对子!写对子!
”沈砚熬了半宿墨汁,把旧书案搬到树下,红纸一铺,笔走龙蛇——“春种一畦菜,
秋收万颗子”“牛踏新泥暖,人随春水归”墨香混着糯米酒的味,
在空气里搅成一碗稠稠的甜羹。林春挤在人堆里,手里拎着半篮新摘的青梅,踮脚看沈砚。
沈砚抬头,目光穿过人头攒动,与他碰个正着,笔尖一顿,一朵墨梅在纸角晕开,
像偷跑出来的心跳。傍晚,庙会散场,满地红纸屑被风卷着打旋儿。沈砚收拾笔砚,
手酸得抬不起来。林春忽然从背后递过一只竹筒:“喏,新酿的梅子露,加井水镇了,甜。
”沈砚接过,指尖碰到林春的虎口,粗粝里带着潮温。他低头啜一口,酸甜冰凉,
从喉头滑到脚底,暑气“嗤啦”一声被浇灭,只剩胸腔里一颗心脏怦怦乱蹦。“好喝吗?
”林春问。沈砚点头,把竹筒又递回去。林春就着他喝过的地方,仰头便饮,喉结上下滚动,
像吞下一整片夏夜。沈砚忽然觉得,那梅子露里像掺了一点别的——让人耳热,让人口燥,
却又舍不得放下的东西。【四】五月十三,龙母诞,雨水比往年早。午后一阵雷滚过,
雨点砸得菜叶翻飞。沈砚冒雨去收晾晒的书,半路被林春截住,一把拽进稻草垛旁的空仓。
仓里堆着新收的麦秆,暖香扑鼻。雨声在草檐外织成一张密网,世界被隔在网外,
只剩他们两人。沈砚怀里的书还是湿了边角,心疼得直皱眉。林春掰过书页,
用袖子吸干水渍,又解开对襟褂,把书揣进怀里暖着。“别沾了汗。”沈砚急道。
林春笑:“我汗是干净的,不比雨脏。”说着抬眼,黑眸亮得惊人,“倒是你,淋雨要病。
”沈砚这才觉出冷,打了个哆嗦。林春把麦秆往他身边拢,又脱下外褂披到他肩头,
自己只剩一件无袖单衣,肩背肌肉在昏暗里起伏,像雨里起伏的山脊。沈砚鼻尖一热,
慌忙低头,却看见林春小臂上被麦芒划出的一道血线,血珠渗出来,红得刺目。“别动。
”沈砚从袖中摸出帕子——那是他唯一一条像样的帕子,月白细布,
角上绣一枝瘦梅——轻轻按在伤口。林春“嘶”地吸气,却不动,任他包扎。帕子绕臂一圈,
沈砚低头打结,发梢垂下来,扫过林春的手背,像一尾试探的鱼。林春手指动了动,
终究忍住,只道:“绣得真好看,可惜了。”沈砚声音低却稳:“物是为人,不为可惜。
”雨声渐歇,草仓里只剩两颗心跳,一快一慢,却渐渐同拍,像远处田沟里的蛙鼓,
咚——咚——咚。【五】六月六,晒书节。太阳毒得能剥人皮,
林春却一早帮沈砚把书箱搬到院中,摊在竹席上晒。自己赤了膊,把鸡窝顶也掀了,
让日头杀菌。小鸡们被赶到菜畦边,啄蚯蚓,啄得欢实。沈砚搬了小凳,拿一把旧蒲扇,
给书页扇风,防虫。林春蹲在井边杀西瓜,刀尖一挑,“咔嚓”一声,红瓤黑籽,
汁水顺着石缝流到蚂蚁窝口,蚂蚁大军立刻列队搬运。沈砚看得入神,
忽然一片西瓜递到唇边,林春道:“张嘴。”他就真张嘴,甜汁溅上嘴角,林春拇指一抹,
顺手把籽弹进鸡群里。小鸡扑棱着去啄,啄到又吐,咯咯直叫。沈砚笑得弯了腰,林春也笑,
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,像一勺滚烫的蜜,把影子黏成一体,掰也掰不开。傍晚收书,
林春捧一木盆井水,兑半勺井盐,让沈砚洗手去暑。沈砚指尖浸在水里,被日头晒得微红,
像五瓣桃花。林春蹲在旁边,忽然道:“我娘问,你愿不愿意到我家搭伙?夏天厨房热,
一个人开灶受罪。”沈砚抬眼,林春又补一句:“我娘……也想学学你做的那道冬瓜甜汤。
”沈砚指尖在水面画了个圈,涟漪荡开,像一句无声的应答。他轻声道:“好。”林春咧嘴,
笑得比天边第一颗晚星还亮。【六】七月半,鬼门开。村里人在河边放灯,
纸灯托着一点烛火,漂在水上,像一串会游的星。沈砚写了往生牌位,给亡父亡母,
林春陪他放灯。灯漂到河心,被水草缠住,沈砚俯身去够,差点滑下去,林春一把揽住他腰,
两人一起跌坐在浅水里,裤脚全湿。水凉,心却滚烫。沈砚望着漂远的灯,
低声道:“我娘临终前说,让我好好活着,别饿着,别冻着,别……一个人。
”林春的手还停在他腰侧,闻言收紧,声音哑却稳:“以后不一个人,我守着你。
”沈砚回头,看见林春眼里映着两盏灯,一盏是河灯,一盏是他。他忽然伸手,
指尖划过林春眉尾那道旧疤——那是林春小时候放牛跌下山崖留下的——轻声道:“疼吗?
”林春摇头,握住他手按在胸口:“早不疼了,以后有你,更不疼。
”远处传来村人驱赶夜鹰的吆喝,近处只有虫声、水声、心跳声。沈砚想,
原来“以后”这个词,可以这么软,这么暖,像春夜第一口甜汤,喝下去,
五脏六腑都开出花。【七】七月末,头伏萝卜二伏芥。林春帮沈砚在菜畦边搭豆棚,砍毛竹,
破篾条,手指被篾刃划了口子,血珠滚得比豆粒还大。沈砚拉他进屋,用盐水洗,
又拿针线包里的细线缝了两针——那是他补书页的线,比头发还细,缝在皮肉上,
竟不觉得疼。林春瞅着他低垂的睫毛,忽然道:“沈砚,等豆子收了,咱们酿酱油吧。
我娘说,新酱初熟,第一碗要敬灶君,第二碗……敬心上人。”沈砚手一抖,
线结打成一朵小梅花。他抬眼,与林春四目相对,灶膛里的柴火“噼啪”爆了个灯花,
像替谁应了一声“好”。窗外,豆棚刚搭起骨架,藤蔓还未攀附,可他们都知道,
等秋风一吹,那一架豆荚会摇啊摇,摇碎夕阳,摇落月光,
摇得整个菜园都叮咚作响——像此刻胸腔里藏不住的心跳,像夏夜里一碗冰镇梅子露,
酸酸的,甜甜的,叫人舍不得一口喝完,却又忍不住一饮而尽。
第三章:秋酿与月光【一】八月一到,河水就瘦了一圈,滩上的石头露出被冲刷出的纹理,
像老人手背的皱纹。沈砚清早去河边淘米,顺路把夏衫浸在水里漂洗。水凉得浸骨,
他咬咬牙,将袖口挽到肘弯,
露出被太阳晒出浅褐的臂膊——那是整整一个夏天与林春并肩锄地留下的印记。
林春挑着两桶井水过来,桶里沉着刚摘的赤豆,圆滚滚像晒饱日月的朱砂。他把扁担放下,
蹲到沈砚身边,伸手探了探河水,皱眉:"太凉了,回头我帮你挑回去,别冻了手。
"沈砚摇头笑:"哪有那么矜贵。"林春却坚持,把赤豆倒进竹箕,让水冲走浮起的不良豆,
"酿酱油的事,说好了我来出力。你只管配比例、写方子,其余的粗活交给我。
"沈砚抬眼看他,阳光下,林春额头的汗珠像撒了一把碎金。
他心底生出柔软的潮气——原来有人把"心疼"两个字,做得比说出口还重。
【二】酱油作坊选在林家老宅后院。那里原本是一间榨油屋,多年前失过火,屋梁换过新的,
墙壁却被烟熏得墨黑。林母王氏把屋子打扫出来,又拆了两块废匾当柴烧,煮水烫缸。
她乐呵呵地道:"老屋子有烟火气,做酱最香。"沈砚把配方写在一小片宣纸上,
字迹瘦劲:黄豆三斗、赤豆一斗、小麦麸皮五升、井盐六斤、清明雨水一石。林春不识字,
却盯着那纸看了半晌,像要把笔画刻进心里。沈砚便轻声教他认:"豆、麦、盐、水。
"林春跟着念,声音低而认真,末了笑出一排白牙:"以后我背得,你就不用再写。
"酱曲要连夜蒸豆。灶膛里硬柴塞得满当当,火苗"轰"一声窜起,映得两人面庞通红。
沈砚拿木铲翻豆,手腕酸得发颤,林春伸手覆在他手背上,一起使力。蒸汽升腾,
带着豆香与麦香,像一场无声的细雨,把两个人裹在狭小的灶间里。沈砚忽然觉得,
这烟火气像一条看不见的线,把他与林春、与这个村子,紧紧缝在一起。
【三】酱缸封口那日,是八月十五。一早,林春爬上屋顶,把事先洗净的陶缸搬下来。
缸口盖新纱布,再覆一片老荷叶,最后用黄泥封口。沈砚在下面递绳子,
仰头看林春弯身时露出的腰窝,被阳光镀上一层毛边。他心口一烫,低头假装拂衣角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