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雯的公寓客厅里,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膏味和……某种挥之不去的、压抑的沉寂。
窗帘只拉开了一半,下午偏斜的阳光透过玻璃,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窄的、带着灰尘光晕的光带。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,在光柱里无声沉浮。
文雯蜷缩在沙发最靠里的角落,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米白色羊毛毯,几乎要把自己整个埋进去。她脸上的红肿已经消了大半,但左脸颊靠近嘴角的位置,依旧残留着一片刺眼的青紫色淤痕,边缘泛着黄,像一块丑陋的胎记,烙在原本白皙光洁的皮肤上。嘴角的裂口结了深红色的痂。她低着头,长长的刘海垂下来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点尖削的下巴和紧抿着的、毫无血色的嘴唇。双手藏在毯子下面,紧紧攥着毯子的边缘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她像一只受惊过度、缩进壳里再也不肯出来的蜗牛。
林小然盘腿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,怀里抱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抱枕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,眼神焦躁地在文雯身上和我脸上来回扫视。她面前茶几上那杯刚泡好的花果茶,热气都快散尽了,一口没动。
我坐在她们对面的小圆凳上,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个从茶几果盘里拿起来的、表皮光滑微凉的苹果。目光落在文雯低垂的发顶,试图从那片沉默的阴影里,捕捉到一丝情绪的波动。
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“雯雯,”我终于开口,声音放得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周静华……我昨天去医院看她了。”
文雯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。毯子下的手似乎攥得更紧了。
林小然猛地抬起头,看向我,眼神里带着询问和催促。
我深吸一口气,指尖感受着苹果冰凉的触感,尽量让语气平静,不带任何评判:“她……状况很不好。瘦得脱了形,躺在床上,几乎没什么意识。护工说……她以前……很苦。”我顿了顿,想起护工那些带着叹息的只言片语,“年轻时候一个人带孩子,上班,伺候老人……后来……孩子十几岁……车祸没了……她就垮了……再后来……就……”
我没再说下去。那些破碎的、带着巨大悲痛的词语,像沉重的石块,砸在寂静的空气里。
文雯依旧低着头,没有任何反应。只有毯子边缘被她攥出的褶皱更深了些。
“雯雯,”我看着她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,“顾修远……他或许有他的难处,有他的责任。周静华现在这个样子,他不可能丢下她不管。这是他的选择,也是他的枷锁。但这份枷锁……不该套在你身上。”
我向前倾了倾身体,试图捕捉她低垂目光里可能泄露的情绪:“你还年轻,雯雯。你有自己的工作,自己的生活,自己的未来。没必要把自己……绑在一个解不开的死结里。离开他吧。彻底断了。给自己一个机会,也……给他一个解脱。”
“就是!”林小然再也忍不住,把怀里的抱枕往旁边一扔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心疼,“文雯!你醒醒好不好?!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!值得吗?!为了那么个老东西!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!挨打挨骂!工作差点丢了!脸都差点毁了!你图什么啊?!”
她越说越激动,站起来,几步走到文雯面前,蹲下身,仰头看着文雯藏在刘海下的脸,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:“雯雯!我们认识多少年了?从高中到现在!我看着你一路走过来!你多优秀啊!多要强啊!保险公司的金牌经理!多少人羡慕你!可现在呢?!你看看你!为了一个连名分都给不了你、连保护你都做不到的老男人!把自己糟蹋成这样!”
她伸出手,想碰碰文雯脸上的淤青,又怕弄疼她,手停在半空,最终只是轻轻落在文雯裹着毯子的膝盖上,声音低了下来,带着哽咽:“雯雯……算我求你了……放手吧……好不好?你看看我,”她指了指自己,“李辉虽然傻乎乎的,胖子也闹腾,可我们一家三口,热热闹闹的!虽然累,但踏实!安雨呢?她一个人带着思雨,是不容易,可你看她!工作干得风生水起!思雨也健健康康、快快乐乐的!你呢?雯雯?你得到了什么?除了这一身伤和没完没了的糟心事,你还有什么?!还有今天安雨是穿着制服过去的!你知道吗!她是在执法,在担着风险呢!!”
林小然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,带着巨大的痛心和不解。她蹲在那里,仰望着文雯,像看着一个执迷不悟、即将坠入深渊的亲人。
文雯的身体在林小然激动的质问下,微微颤抖起来。毯子下的手攥得死紧,指关节绷得几乎要刺破皮肤。她依旧低着头,刘海垂落,遮住了所有表情。只有那紧抿的、毫无血色的嘴唇,在微微地、极其细微地哆嗦着。
空气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只有林小然压抑的抽泣声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声。
我站起身,走到林小然身边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示意她冷静一点。目光再次落回文雯身上。
“雯雯,”我的声音放得更缓,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无奈,“小然话糙理不糙。我们不是逼你。是心疼你。顾修远给不了你未来,也给不了你安稳。他的人生已经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,你硬要挤进去,只会被那些看不见的刺,扎得遍体鳞伤。趁现在……还能抽身。”
我顿了顿,看着那片沉默的阴影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“离开他。好好谈一场……能见光的恋爱。找一个能堂堂正正牵你的手走在阳光下,能理直气壮地保护你、心疼你的人。你还值得拥有这些,雯雯。”
说完,我和林小然都屏住了呼吸,等待着。等待着那片沉默的阴影里,能透出一丝光亮,或者……哪怕只是一声压抑的哭泣。
然而,什么都没有。
文雯依旧像一尊凝固的雕塑,蜷缩在沙发角落的阴影里。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,在她身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斑。她低垂着头,长发遮面,双手死死攥着毯子边缘,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。
她沉默着。
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将所有试图投入其中的光、热、劝解、甚至责骂,都无声无息地吞噬殆尽。只剩下那片令人心慌的、固执的、带着绝望气息的寂静。
林小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,肩膀无力地垮塌下来,发出一声极轻的、如同呜咽般的叹息。
我也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,像潮水般漫过胸口。那点属于“安队长”的干练和锋利,在文雯这片沉默的、自我封闭的沼泽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和徒劳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人彻底淹没时——
嗡……嗡……嗡……
一阵沉闷而执拗的手机震动声,突兀地打破了客厅里凝固的空气。
声音来自文雯身侧沙发的缝隙里。
那部被她遗忘了许久的手机,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,发出幽蓝色的光,伴随着持续不断的震动,在柔软的沙发垫上轻微地弹跳着。
文雯的身体猛地一颤!
像是被电流击中!
她一直低垂的头,第一次猛地抬了起来!
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!
那双被刘海半遮着的眼睛,瞬间暴露在光线之下!
那里面……没有泪水,没有愤怒,没有委屈…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如同寒潭般的空洞和……一种被强行唤醒的、近乎本能的、带着巨大恐惧和……期盼的……复杂光芒?!
她的目光死死地、死死地钉在沙发上那点跳跃的幽蓝光点上!
仿佛那是连接着地狱……或者天堂的唯一通道!
我和林小然也瞬间屏住了呼吸,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部震动的手机,又猛地转向文雯那张骤然失去所有血色、只剩下巨大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挣扎的脸!
是谁?!
在这个时候打来?!
顾修远?!
还是……周家的人?!
客厅里,只剩下那单调而执拗的震动声,像一只无形的手,紧紧扼住了所有人的心脏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