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提前三天从省城回来。想给赵谨言个惊喜。马车拐进巷子，
看见小桃提着食盒慌慌张张从角门溜出来。小桃是我婆婆上个月硬塞进来的丫头。
说是伺候笔墨。我心头一跳。让车夫停下。自己悄悄从后门进去。脚步放得很轻。
绕过抄手游廊。靠近赵谨言的书房。窗户开着一条缝。里面传出女人细细的哼声。
还有赵谨言粗重的喘气。
“爷…轻点…”“怕什么…那个母老虎还在省城盘账…”“少奶奶…知道了…”“她？
”赵谨言的声音带着冷嗤，“一个商户女，当年要不是她爹仗着有几个臭钱，
用我爹的官声逼我，我能娶她？”“她占着正妻的位置五年了。”“也该滚了。
”“我的心肝儿，只有你…”我的手脚一下子冰凉。像数九寒天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。
商户女。母老虎。该滚了。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。扎得我耳朵嗡嗡响。五年前，
也是在这间书房外。我爹拍着桌子吼。“赵大人！我蓝家倾家荡产替你填了州府亏空的窟窿，
保住了你头上的乌纱！如今你儿子一句‘不喜’，就想赖账？”“赵谨言！你自己说！
那日在西山马场，是不是你亲口对我女儿许诺，若她赢了赛马，你就应她一件事？
”“我女儿赢了你！她要你娶她！白纸黑字，你按了手印的！”“现在想反悔？晚了！
”那时，赵谨言隔着门缝看我。眼神冷得像冰。带着屈辱。可他还是娶了我。用一顶花轿。
把我从蓝家抬进了赵家。成亲五年。他待我相敬如“冰”。我以为是性子冷。
我卯足了劲对他好。他爹仕途不顺，需要银子打点。我二话不说，回娘家磨破了嘴皮子，
掏空了大半个蓝家。他娘嫌老宅子旧，想换气派的大宅。我拿出压箱底的嫁妆银子，
买了现在这座三进三出的大院子，房契写的他娘名字。他中了举人，想结交名士。我开铺子，
跑生意，一年有七八个月在外奔波。赚的银子流水一样供他挥霍。我把心都掏出来，
捧到他面前。我以为石头也能焐热。原来焐不热。他只觉得臭。觉得我占着位置。
觉得我该滚了。书房里的动静越来越大。不堪入耳。我退后一步。不小心踢到了廊下的花盆。
“哐当”一声。里面瞬间死寂。片刻。书房门猛地被拉开。赵谨言衣衫不整地冲出来。
头发散着。腰带松松垮垮。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红潮。看到我。他脸色唰地白了。眼神慌乱。
“秋…秋穗？你怎么…怎么提前回来了？”他身后。小桃缩在书案后头。头发乱糟糟的。
领口扯开了。露出一小片刺眼的红痕。我的目光扫过赵谨言敞开的衣襟。
扫过他脖子上新鲜的抓痕。最后落在他脸上。“惊喜吗？”我问。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。
赵谨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。他下意识想系好衣带。手抖得厉害。几次都没系上。“秋穗，
你听我解释…”“解释什么？”我打断他，指着里面发抖的小桃，
“解释她为什么光着身子在你的书案上？
”“解释你刚才说的‘母老虎’、‘商户女’、‘该滚了’？”赵谨言的脸色彻底沉下来。
那点心虚不见了。只剩下惯常的冰冷和厌烦。“既然你都听见了。”“也好。”“蓝秋穗，
我们谈谈。”他理了理衣襟。下巴微抬。又恢复了那个清高矜贵的举人老爷模样。
好像刚才在书案上苟且的不是他。“谈什么？”“休了我？”**着冰凉的廊柱。
才勉强站稳。赵谨言皱眉。似乎很不满我这么直白粗俗。“秋穗，我们之间本就没有情分。
”“当年你爹挟恩图报，逼我娶你，就是错的。”“这五年，你辛苦操持，我知道。
”“可你看看你自己。”他上下打量我。眼神挑剔得像在看一件过时的旧家具。“满身铜臭，
言语粗鄙。”“大字不识几个。”“只知道拨弄算盘珠子。”“带出去，我都嫌丢人。
”“小桃虽然出身低，可她知书达理，温柔小意，懂我…”“够了！”我厉声喝断他。
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。疼得喘不过气。原来我五年的付出。在他眼里。
就是满身铜臭。就是丢人现眼。“赵谨言，你摸着良心说！
”“没有我这‘满身铜臭’的商户女！”“你爹的官帽保得住吗？
”“你赵家能住上这大宅子吗？”“你能有银子结交那些名士，养你的清高吗？
”“你能安心读你的圣贤书，考你的举人吗？”“没有我蓝秋穗！”“你们赵家，早就完了！
”我的声音很大。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。赵谨言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。
像是被当众扒了遮羞布。恼羞成怒。“蓝秋穗！你放肆！
”“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骑到我头上！”“这五年，我受够了你的挟制！
”“如今我已是举人，前途无量！”“休了你，是迟早的事！”他指着我的鼻子。眼神凶狠。
“识相的，自己滚！”“看在五年夫妻的份上，我给你留点脸面！”“否则…”“否则怎样？
”我挺直脊背。死死盯着他。“否则，我让你净身出户！”赵谨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。
“净身出户？凭你？”“蓝秋穗，你搞清楚！”“这宅子，房契在我娘名下！
”“家里的田产铺子，都是我赵家的产业！”“你那点嫁妆，五年早贴补光了！
”“你拿什么让我净身出户？”他得意地笑起来。“哦，对了。”“忘了告诉你。
”“你名下最后那间绸缎庄。”“上个月，我已经做主，卖给我娘舅家了。”“价钱嘛，
很公道。”“银子正好给我娘添了副头面。”轰！我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
那间绸缎庄！是我娘临终前。偷偷塞给我的体己！是我最后的倚仗！
“你…你凭什么卖我的铺子？！”我冲上去。想抓住他问个明白。赵谨言一把将我推开。
力气很大。我踉跄着撞在柱子上。后腰一阵剧痛。“凭什么？”他冷笑。
“就凭你是我赵谨言的妻！”“你的东西，就是我的！”“我想卖就卖！”“蓝秋穗，
认清你的身份！”“一个商贾之女，能嫁入我赵家，是你祖上积德！”“别给脸不要脸！
”“滚开！别挡着爷的路！”他嫌恶地掸了掸被我碰过的衣袖。像在掸什么脏东西。然后。
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。砰地关上门。里面传来小桃娇滴滴的声音。
“爷…别气坏了身子…”“那种粗俗妇人，不值得…”门关上了。隔绝了里面的污糟。
也彻底关死了我最后一点念想。**着冰冷的柱子。慢慢滑坐在地上。廊外的阳光很好。
明晃晃的。刺得我眼睛生疼。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。原来心死透了。是哭不出来的。
我在地上坐了很久。直到双腿麻木。才扶着柱子，慢慢站起来。挺直腰杆。一步一步。
走回我自己的院子。我叫蓝秋穗。五年前。我用一场赛马的胜利和一个手印。
“抢”来了赵谨言这个夫君。那时。他是西山马场上最耀眼的少年。白衣胜雪。弓马娴熟。
是所有闺阁**的春闺梦里人。包括我。我从小跟着我爹走南闯北。不是养在深闺的娇花。
我敢爱敢恨。看上了。就去争。去抢。我策马追上他。拦住他的去路。“赵谨言！
敢不敢跟我比一场？”他坐在马上。居高临下地看着我。眼神淡漠。
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“蓝姑娘，男女有别，自重。
”我扬起马鞭。指着远处的旗杆。“少废话！绕着跑马场三圈，谁先夺下旗杆顶的红绸，
算谁赢！”“我赢了，你答应我一件事！”“你赢了，条件随你开！
”大概是我的张狂激怒了他。或者是他根本不信一个商户女能赢他。他答应了。
那场赛马很激烈。尘土飞扬。我拼了命。豁出去半条命。终于在最后一刻。抢先一步。
用马鞭卷下了那根红绸。我赢了。我把红绸扔到他面前。气喘吁吁。脸上全是汗和灰。
狼狈不堪。却笑得无比畅快。“赵谨言！你输了！”“我要你娶我！”他当时的脸。
比锅底还黑。眼神像刀子。恨不得把我凌迟。“蓝秋穗！你休想！”“我赵谨言，
宁死也不会娶一个商户女！”我早有准备。拿出事先写好的字据。还有印泥。“白纸黑字！
你按了手印的！”“想赖账？”“行啊！”“我这就拿着这个，去州府衙门口敲锣打鼓！
”“让全城的人都看看！”“赵大公子是怎么言而无信！欺辱我一个弱女子的！
”他气得浑身发抖。指着我。“你…你**！”“对！我就是**！”我昂着头。
“我蓝秋穗看上的男人！”“抢也要抢到手！”“你认命吧！”后来。
就是我爹拿着这张按了手印的字据。加上砸下去的几万两雪花银。堵死了赵家所有的退路。
逼着赵谨言用一顶花轿。把我抬进了门。新婚夜。他掀开我的盖头。说的第一句话是。
“蓝秋穗，你满意了？”“你记住。”“我赵谨言今日娶你。”“不是情愿。
”“是你蓝家强取豪夺。”“这笔账。”“我记一辈子。”红烛高烧。龙凤喜被。
他连碰都没碰我一下。合衣在窗边的软榻上。坐了一夜。那晚的月光很冷。
照得他侧脸像冰雕。也冻僵了我一颗滚烫的心。五年。一千八百多个日夜。我用尽力气去捂。
以为能融化他。原来。只是在抱着一块永远不会热的石头。自欺欺人。回到我的院子。
贴身丫鬟春杏迎上来。“**！您可算回来了！累坏了吧？
热水备好了…”她看到我惨白的脸和失魂落魄的样子。吓了一跳。“**！您怎么了？
脸色这么难看？是不是路上颠簸病了？”我摇摇头。抓住她的手。很用力。“春杏。
”“我在省城这三个月。”“家里…是不是出事了？”春杏眼神躲闪。低下头。
“没…没什么事…**您别瞎想…”“说！”我盯着她。声音不大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。
春杏“扑通”跪下了。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
是姑爷…不让说…”“他说…要是谁敢多嘴…就把谁发卖到窑子里去…”我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果然。“是不是…西街那间绸缎庄？”春杏猛地抬起头。满脸惊愕。
“小…**…您…您知道了？”她抽抽噎噎。把事情说了。原来。
我前脚刚去省城盘新铺子的账。后脚。赵谨言就带着他娘。还有他那个在衙门做书吏的娘舅。
拿着伪造的我的“手印”和“授权文书”。强行把那间绸缎庄“过户”给了他娘舅家。
理由是。“主母久不在家，产业无人打理，恐生变故，暂由亲族代管”。春杏哭着说。
爷理论…”“被姑爷带来的官差…打断了腿…扔出去了…”“姑爷还说…还说…”“说什么？
整天抛头露面…丢尽了赵家的脸…”“卖了正好…省得您再出去丢人现眼…”我静静地听着。
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掐出了血。却不觉得疼。原来。在我为这个家奔波的时候。
我视为夫君的人。在我背后。捅了我最深的一刀。抢走了我最后的依靠。还骂我丢人现眼。
“**…您别难过…”春杏抱着我的腿哭。“姑爷他…他良心被狗吃了！
”“您这么好…”“是他配不上您！”我弯腰。把春杏扶起来。擦掉她的眼泪。“哭什么。
”“为这种人掉眼泪。”“不值。”我的声音很平静。平静得可怕。春杏愣愣地看着我。
像是第一次认识我。“**…”“去。”“给我准备热水。”“我要沐浴。
”“再把我那套最素净的裙子找出来。”“还有…”我顿了顿。
眼神看向院子角落那棵老梨树。“去库房。”“把去年我爹送来的那坛‘醉春风’挖出来。
”春杏一脸茫然。“**…您…要喝酒？”我扯了扯嘴角。露出一丝冰冷的笑。“喝。
”“怎么不喝。”“庆贺我。”“终于醒了。”洗去一身风尘。换上素净的月白裙子。
我坐在窗边。给自己倒了一杯“醉春风”。酒很烈。辣嗓子。烧心。我慢慢地喝。
一杯接一杯。春杏担忧地看着我。欲言又止。我没醉。反而越来越清醒。五年。
像一场荒唐的大梦。现在。梦该醒了。赵谨言。你不是觉得我满身铜臭吗？
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清贵的举人身份吗？不是觉得我该滚了吗？行。我滚。
但属于我蓝秋穗的东西。你赵家。一分一毫。都别想留下！第二天一早。
我去了婆婆周氏的院子。请安。周氏靠在贵妃榻上。两个小丫头给她捶腿。她眯着眼。
享受得紧。看到我。眼皮都没抬。懒洋洋地。“哟，回来啦？”“省城的生意…盘得如何啊？
”“听说那边铺子租金贵得很，可别赔了本。”我垂着眼。“劳娘挂心，账目清楚，
略有盈余。”周氏哼了一声。“有盈余就好。”“谨言如今是举人了，花销大，处处要打点。
”“你做媳妇的，要多替他想着点。”“别整天光顾着自己那点小生意。
”“没个当家主母的样子。”我抬眼。看着她手腕上那副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。
还有发髻间新添的赤金点翠步摇。刺眼得很。“娘说的是。”“对了，娘，有件事，
媳妇想跟您商量。”“什么事？”周氏有点不耐烦。“西街那间绸缎庄…”我话没说完。
周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。猛地坐直了身体。眼神锐利。“绸缎庄怎么了？
”“那铺子地段是好，可你不在家，没人管，乱糟糟的。”“正好你舅舅家想开个铺子，
我就做主，半卖半送，转给他们了。”“都是一家人，肥水不流外人田嘛！
”她说得理直气壮。“半卖半送？”我轻轻重复。“是啊！”周氏拔高声音。“怎么？
你还不乐意？”“蓝秋穗！别忘了你的身份！”“你是赵家的媳妇！你的东西就是赵家的！
”“我老婆子还没死呢！处置一间铺子，还要看你的脸色？”她拍着桌子。
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。我站着没动。等她撒完泼。才慢慢开口。“娘误会了。”“那铺子，
地段确实好。”“舅舅家接手，是好事。”“只是…”我话锋一转。
“那铺子后面连着的三间库房，还有旁边那个小院子，当初是我爹额外花钱买下，
一并落在我名下的。”“如今铺子给了舅舅，库房和院子空着也是空着。”“我想着，
不如一并处理了。”周氏一听。眼睛顿时亮了。贪婪的光藏都藏不住。“库房和院子？多大？
地段如何？”“库房不小，院子也齐整，就在铺子后街，闹中取静。”我如实说。
周氏盘算开了。“嗯…那地方…是值点钱…”“你舅舅家人多，铺面嫌小，
正想换个大点的院子…”我适时道。“娘若觉得合适，不如就由您出面，
跟舅舅家再谈谈价钱？”“都是一家人，价钱好说。”“总比卖给外人强。
”周氏脸上笑开了花。看我的眼神第一次有了点“顺眼”的意思。“嗯，这话还像点样子。
”“行吧，这事包在我身上！”“你放心，娘不会让你吃亏的！”我垂下眼睫。
遮住眼底的冷光。“多谢娘。”“对了，娘，还有一事。”“说。
”“我想去城外的慈云庵住几天。”“给爹和谨言祈福。”“也静静心。
”周氏巴不得我少在她眼前晃。立刻摆手。“去吧去吧！多住几天！”“抄抄经，
静静心也好！”“省得整天惦记着外头那些俗事！”“没点体统！”我带着春杏。
住进了慈云庵。对外说是祈福。关起门。我让春杏悄悄下山。去办几件事。第一。
拿着我爹当年留给我的暗印。去找省城最大的“通汇”钱庄在州府分号的胡大掌柜。
我爹对他有救命之恩。他是绝对可靠的人。我让春杏带去我的亲笔信和信物。
信里只有一句话。“胡叔，动用‘秋字号’所有存银，
秘密收购‘恒昌记’票号放出的赵家产业抵押契据，不计代价。”“恒昌记”，
是赵家偷偷放印子钱、处理一些见不得光产业的白手套。赵家父子表面上清高。背地里。
肮脏事没少做。尤其是我公公赵德海。官声稀烂。全靠银子撑着。这些年。
他们抵押了不少田产铺子给“恒昌记”周转。那些契据。就是他们的命门。第二件事。
让春杏去找当年被我爹救过命、如今在漕帮管点事的刘把头。请他帮忙。
找几个绝对可靠、嘴巴严的生面孔。盯死赵谨言和他那个娘舅家。
尤其是他们经手的所有产业变动、银钱往来。事无巨细。全部记下。第三件事。
联系我爹生前的老友。州府衙门的刑名师爷，陈伯。陈伯为人耿直。欠我爹大人情。
我请他帮忙。查一查赵德海这些年经手的州府钱粮账目。有没有“亏空”。有没有“不妥”。
春杏听得心惊胆战。“**…您这是…”我站在庵堂的窗前。看着外面沉沉的暮色。“春杏。
”“他们抢我的铺子。”“骂我该滚。”“还要我净身出户。”“这口气。”“我咽不下。
”“既然要撕破脸。”“那就撕个干净。”“我要让赵家。”“把吃进去的。”“连本带利。
”“给我吐出来！”春杏看着我冰冷的侧脸。打了个寒颤。用力点头。“**！奴婢明白了！
”“您放心！”“奴婢拼了命也给您办好！”我在慈云庵“静修”了半个月。
春杏每天偷偷下山。带回外面的消息。“胡大掌柜那边回话了！
‘秋字号’能动用的现银都动用了！加上您之前存在他那里的私房，一共三万七千两！
已经按照您的吩咐，分批秘密吃进了‘恒昌记’放出的赵家产业契据！
主要是城外的良田和两间位置极好的铺面！”“刘把头的人也传回消息了！姑爷…呸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