防盗门锁咔哒响的时候。我正在擦新买的玻璃茶几。这套三居室上个月才交房。
我和李强挑了整整半年家具。乳胶沙发。岩板餐桌。智能马桶。每样都是我亲自盯安装。
钥匙转动的声音不对。李强带的是电子门卡。我抓着抹布站起来。门开了。李强站在门口。
他侧身让了一下。一个穿粉色旧外套的小女孩钻进来。头发枯黄。背着一只褪色的米妮书包。
书包带子太长。拖到她膝盖弯。她不敢抬头。鞋底在光洁的瓷砖上蹭出一道灰痕。
李强反手关上门。金属碰撞声很响。小女孩肩膀缩了缩。“江凉暖。”李强嗓子有点哑。
他避开我的眼睛。“这是童童。”我盯着他。他喉结滚动一下。“我女儿。
”抹布从我手里掉下去。砸在茶几上。闷响。“你女儿？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气里。
像别人的。“什么时候有的？”童童突然咳嗽起来。瘦小的身体弯得像虾米。脸憋得通红。
李强皱眉。“倒杯水。”我没动。他烦躁地扒了下头发。自己冲进厨房。
玻璃杯磕在料理台上。叮当乱响。他端着水出来。塞到童童手里。“喝。”童童捧着杯子。
小口吞咽。水顺着下巴流进衣领。她不敢擦。我弯腰捡起抹布。
一下一下擦着茶几上不存在的灰。“你妈知道吗？”李强沉默了几秒。“知道。”抹布停住。
“什么时候知道的？”“……去年。”去年。去年他妈拉着我的手掉眼泪。说强子能娶到我。
是祖坟冒青烟。去年他妈催生催得最凶。炖了一罐罐中药往我这儿送。我直起腰。
抹布攥得死紧。水一滴一滴砸在地砖上。“所以呢？”我看着童童枯草似的头发。
“现在带回来。是什么意思？”李强烦躁地踢了一脚沙发腿。“她妈死了。车祸。
没亲戚肯要她。”他像在说别人家的事。“扔福利院？我李强的种。丢不起那人。
”童童猛地一抖。半杯水泼在粉色外套上。洇开深色痕迹。她惊恐地看着李强。嘴唇哆嗦。
李强没看她。只盯着我。“家里有地方。多个孩子。添双筷子的事。”他语气硬邦邦。
像在通知。“你看着安排。”他转身去阳台抽烟。玻璃门拉上。隔绝了外面的冷气。
也隔绝了他。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童童。她抱着空杯子。手指关节发白。旧外套袖子短了。
露出的手腕细得吓人。上面有几道暗红的印子。像是被什么勒过。我朝她走了一步。
她受惊似的后退。后背撞到冰冷的墙壁。杯子脱手。掉在厚地毯上。没碎。闷闷地滚了两圈。
我弯腰捡起杯子。放到旁边的餐桌上。餐桌光可鉴人。倒映出她小小的、惊恐的脸。“饿吗？
”我问。她飞快地摇头。又点头。眼睛盯着自己磨得起毛的鞋尖。“先去洗把脸。
”我指了下客卫的方向。她像得到特赦。贴着墙根。飞快地挪过去。关上门的轻响。
**在冰凉的墙壁上。看着这间崭新得没有一丝烟火气的房子。
乳胶沙发散发着淡淡的化学气味。头顶水晶灯折射着冰冷的光。我们的婚房。
李强吐着烟圈回来时。童童也从卫生间出来了。脸上湿漉漉的。几缕头发贴在额角。
她站在客厅中间。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。“给她收拾个房间。”李强掐灭烟头。
火星掉在簇新的地毯上。烫出一个小黑点。“就书房吧。反正空着。”书房。
那是我们计划将来给孩子准备的儿童房。墙漆都选了柔和的淡蓝色。“没床。”我说。
“打地铺。”李强不耐烦。“明天我让人送张小的来。”他看了眼童童。“杵着干什么？
去把书包放好！”童童像被鞭子抽了一下。抱着书包。慌不择路地冲向书房。门关上了。
李强揉了揉眉心。一脸疲惫。“这事是我不对。没提前跟你说。”他语气软了点。
想拉我的手。我躲开了。他手僵在半空。脸沉下来。“江凉暖。你什么意思？
童童是我亲闺女！她妈死了。我不养谁养？你难道让我把她扔大街上？”“扔大街上？
”我重复一遍。声音很平。“你刚才还说。丢不起那人。”他噎住。瞪着我。“行。你有气。
冲我来。别跟孩子甩脸子！”甩脸子？我看着书房紧闭的门。那孩子刚才看李强的眼神。
像看一头随时会吃人的野兽。“她手上的印子。”我问。“怎么回事？
”李强眼神闪烁了一下。“什么印子？小孩子磕磕碰碰。不是很正常？”“不像碰的。
”我说。“像绳子勒的。”“你胡说什么！”他猛地提高声音。带着被戳穿的恼羞成怒。
“她妈刚死。她心情不好。自己弄的！疑神疑鬼！”书房的门悄悄打开一条缝。
一只惊恐的眼睛露出来。李强吼过去：“看什么看！关门！”门砰地关紧了。晚上。
李强在主卧翻来覆去。床垫弹簧吱呀作响。我睁着眼。看天花板上吊灯的轮廓。
“她妈……什么时候出的事？”黑暗里。我问。李强翻身的动作停了。好一会儿。
才闷闷地说：“两个月前。”“车祸？”“嗯。”“你去了？”“……去了。处理后事。
”“为什么瞒我？”“怎么跟你说？”他烦躁地坐起来。“说我在外面有个八岁的闺女？
现在她妈死了。我要把她接回来？”“所以拖到现在。直接扔给我？”我也坐起来。
看着他模糊的侧影。“李强。你把我当什么？保姆？”“没让你当保姆！”他压低声音吼。
“你是她后妈！名正言顺！”后妈。这两个字像冰锥。扎进心口。“你当初追我的时候。
”我一字一顿。“说我是你第一个认真想娶的女人。”“是！你当然是！”他抓住我的肩膀。
很用力。“童童妈就是个意外！年轻不懂事！早他妈断了！
要不是她死了……”“要不是她死了。你这辈子都不会告诉我。我住的房子。睡的床。
花的钱。可能有一半。是另一个女人替你生孩子换来的？”我声音不大。抖得厉害。
李强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手。“你扯哪儿去了！钱是我挣的！跟她有什么关系！”他喘着粗气。
“江凉暖。我告诉你。童童已经来了。这事没得改！你接受也得接受。不接受也得接受！
”他重重躺下。背对着我。“睡觉！”我听着他粗重的呼吸。慢慢躺回去。眼睛干涩得发疼。
书房里静悄悄的。一点声音都没有。第二天是周六。李强一大早就出门了。说公司临时有事。
我起来时。书房门开着。童童已经穿戴整齐。坐在飘窗边。抱着膝盖。看着楼下花园。
小小的背影。像一幅静止的画。餐桌上放着昨天买的吐司和牛奶。我没胃口。热了杯牛奶。
撕了半片吐司。推到她面前的小凳子上。“吃吧。”她飞快地看我一眼。又低下头。
小口小口地啃着干巴巴的吐司。牛奶只抿了一点点。“喝掉。”我说。她抖了一下。
捧起杯子。咕咚咕咚往下灌。喝得太急。呛得直咳嗽。奶渍沾在嘴角。我抽了张纸巾递过去。
她不敢接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。“衣服脏了要换。”我说。她立刻紧张地抓住衣角。
“我……我只有这件外套。”我看着她洗得发白、明显不合身的旧外套。没说话。
转身回主卧。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我很久**的米白色薄绒开衫。袖口有点起球。“先穿这个。
”她迟疑着。不敢接。“拿着。”我塞到她怀里。她抱着柔软的开衫。
手指小心地摸着上面的绒毛。眼神有点茫然。门铃响了。送货的人送来一张小小的单人床。
铁架子。很简陋。工人吭哧吭哧地搬进书房组装。钻孔的声音很吵。童童缩在客厅角落。
看着工人进进出出。眼神里有害怕。还有一点点……羡慕？工人装好床走了。
书房里多了一张陌生的、光秃秃的铁架子床。和这间精心设计的儿童房格格不入。“去试试。
”我对童童说。她慢吞吞地走进书房。小心翼翼地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。小手按了按。
又飞快地缩回来。好像怕坐坏了。下午。李强回来了。手里提着几个超市购物袋。
往厨房流理台上一扔。“给她买了几件衣服。还有牙刷毛巾。
”他扫了一眼穿着我旧开衫的童童。眉头皱起。“你给她穿的什么？难看死了。
”童童立刻把头埋得更低。“她的外套脏了。”我说。“那就洗！新买的不是在里面？
”李强不耐烦。从袋子里翻出一件大红色的、印着俗气卡通图案的棉袄。标签都没拆。
扔给童童。“换上！喜庆点！”那棉袄的尺码。至少大了两号。童童抱着那团刺眼的红。
像抱着个烫手山芋。无助地看着我。“标签剪了再穿。”我对李强说。“太大了。不合身。
”“小孩子长得快！买那么合身穿几天就废了！”李强瞪我一眼。又冲童童吼。“愣着干嘛？
去换啊！要我帮你？”童童抱着棉袄。飞快地跑进书房。关上门。李强一**坐在沙发上。
打开电视。体育频道的声音震天响。书房门开了条缝。童童探出半个身子。
那件大红棉袄罩在她身上。像套了个**袋。袖子长得盖过手背。下摆拖到小腿。
她笨拙地拽着过长的袖子。小脸憋得通红。眼神怯生生地看向沙发上的李强。李强瞥了一眼。
噗嗤笑出声。“哈！跟个唱戏的似的！”童童的脸瞬间惨白。她猛地缩回头。砰地关上门。
我盯着电视屏幕上晃动的足球。胃里一阵翻搅。晚上。李强在浴室洗澡。我去厨房倒水。
路过书房。门虚掩着。里面传出压抑的、小动物一样的呜咽。我推开门。
童童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。抱着膝盖。脸埋在臂弯里。肩膀一抽一抽。
那件刺眼的红棉袄胡乱扔在崭新的小床上。像个巨大的嘲讽。我走过去。蹲下。
她惊惶地抬起头。脸上全是泪。眼睛肿得像桃子。看到是我。她拼命想憋住哭声。
却呛得直咳嗽。“为什么哭？”我问。她摇头。眼泪掉得更凶。嘴唇咬出了血印子。
“他……”她抽噎着。声音细若蚊蝇。“爸爸……不喜欢我……”我看着她哭花的小脸。
看着她手腕上还没褪尽的暗红勒痕。心里某个地方。裂开一道缝。“起来。”我伸出手。
“地上凉。”她迟疑了很久。才把冰冷的小手放进我掌心。我拉她起来。她的手抖得厉害。
“睡床上。”我说。她爬上那张光秃秃的铁床。拉过薄薄的被子盖住自己。
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。看着我。里面有害怕。还有一点点……依赖？“睡吧。
”我替她掖了下被角。关掉灯。带上门。黑暗里。隐约又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。
李强洗完澡出来。头发滴着水。哼着歌。“明天你带童童。”他擦着头发说。
“我约了人打球。”“我约了周婷。”我说。周婷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“推了。
”李强不容置疑。“童童一个人在家不行。”“为什么不行？”我反问。“她八岁了。
不是八个月。”李强把毛巾甩在沙发上。“我说不行就不行！她刚来！人生地不熟！
跑丢了怎么办？出事了怎么办？”“锁好门。告诉她别给陌生人开门。”我说得很平静。
“她比你想象的懂事。”李强眯起眼睛看我。“江凉暖。你最近怎么回事？处处跟我对着干？
不就是一个孩子吗？至于吗？”“至于。”我看着他的眼睛。“李强。我不是你雇的保姆。
我有我自己的生活。”“你的生活？”他冷笑。“你什么生活？结婚快两年。
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！现在白捡个现成的闺女。你还有什么不满足？”这话像淬了毒的针。
狠狠扎进来。“我肚子没动静。”我一字一顿。“你检查过了吗？”他脸色瞬间铁青。
“你什么意思？怀疑我？”“怀疑你什么？”我迎着他的目光。
“怀疑你外面不止一个‘意外’？还是怀疑你根本就没想要孩子？”“**放屁！
”他暴怒。抓起沙发上的毛巾狠狠砸在地上。“江凉暖！别给脸不要脸！”巨大的声响。
书房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。童童惊恐的脸一闪而过。李强也看到了。他几步冲过去。
砰地一脚踹在书房门上！“看什么看！滚回去睡觉！”门板剧烈震动。
里面的童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。我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。“李强！
”我冲过去挡在书房门前。“你发什么疯！”他一把推开我。力气很大。
我踉跄着撞到旁边的斗柜上。腰磕得生疼。他指着我的鼻子。眼睛赤红。“我告诉你！
这个家！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！童童是我闺女！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！你受不了。就给我滚！
”吼完。他怒气冲冲地回了主卧。砰地甩上门。我扶着冰凉的斗柜。腰上的钝痛蔓延开。
书房门后。传来极力压抑的、恐惧的啜泣。我慢慢直起身。走到书房门口。轻轻敲了敲门。
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。死一样的寂静。“童童。”我对着门缝说。“没事了。睡吧。
”里面没有回应。只有细微的、牙齿打颤的声音。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。慢慢滑坐到地上。
玄关的感应灯灭了。黑暗吞噬了一切。第二天一早。李强摔门走了。没提打球的事。
我敲开书房的门。童童已经穿戴整齐。还是穿着我那件旧开衫。眼睛肿着。怯生生地看着我。
“想出去走走吗？”我问。她眼睛亮了一下。飞快地点头。我带她去了小区旁边的公园。
天气很好。阳光暖暖的。很多孩子在玩滑梯、秋千。笑声传得很远。童童紧紧跟着我。
眼睛却黏在那些玩耍的孩子身上。充满了渴望。“想去玩吗？”我问。她用力摇头。
小手却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。“去试试滑梯。”我指着不远处那个蓝色的塑料滑梯。
“我看着你。”她犹豫了很久。终于慢慢地挪过去。排在几个小朋友后面。轮到她时。
她紧张地回头看我。我朝她点点头。她笨拙地爬上台阶。坐下。犹豫了一下。
才松开手滑下来。小小的身体冲进沙坑里。扬起一点灰尘。她抬起头。
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点笑容。很浅。转瞬即逝。她爬起来。又跑回去排队。这一次。
动作轻快了些。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她。阳光照在脸上。有点刺眼。心里那点冰冷的东西。
好像被晒化了一点点。回去的路上。经过一家童装店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