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:青石桥畔月如钩沈砚之第一次见到阿芷,是在光绪二十三年的暮春。
江南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,青石板路被淋得发亮,倒映着两侧粉墙黛瓦的影子。
他刚从杭州府学出来,藏青色的长衫下摆沾了些泥点,
手里攥着本被雨水洇了边角的《春秋》。走到拱宸桥畔时,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
伴着女子的轻呼,他怀里的书卷被撞得散落一地。“对不住!对不住!
”抬头便撞进一双鹿般惊惶的眼。那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布裙,发间别着支青玉簪,
簪头雕着半开的莲。她正蹲在地上慌忙拾捡书卷,指尖被淋湿的纸页割出细小红痕,
却只顾着把散页按顺序叠好,额前的碎发垂下来,沾着晶莹的雨珠。“姑娘无碍便好。
”沈砚之也蹲下身,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背时,两人都顿了顿。姑娘猛地缩回手,
脸颊泛起薄红,把叠好的书卷递过来,声音细若蚊蚋:“先生的书……没湿透吧?
”他接过书卷,见最上面那本《春秋》的封皮已浸了水,墨字晕开成一片模糊的云。
正要说话,却见她从布裙口袋里摸出块油纸包,小心翼翼打开,里面是半块桂花糕,
糕点边缘已经发硬。“这个……赔给先生吧。”她把油纸包往他手里塞,“我爹爹是雕砚的,
就在前面巷子里,先生若不嫌弃,改日我让爹爹赔您一本新的。
”沈砚之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,忽然想起自家书房里那方洮河绿石砚。那年他才八岁,
在市集上用一串铜钱换了块不起眼的绿石头,被先生骂作顽劣,
如今却成了案头最常用的物件。他把桂花糕推回去,温声道:“不必了,不过是本书。
敢问姑娘芳名?”“我叫阿芷。”她咬着唇,把油纸包往怀里拢了拢,“那我先走了,
先生再见。”雨幕里,她的身影很快缩成个小小的白点。沈砚之低头看着怀里的书卷,
忽然发现最底下夹着片玉兰花瓣,想来是她方才拾书时不小心带进来的。
花瓣被雨水浸得半透,却还留着淡淡的香。三日后,沈砚之寻到了阿芷说的那条巷子。
青石板路尽头,果然有间小小的石坊,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,写着“胡记砚坊”。
坊内传来叮叮当当的凿石声,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,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探出头来,
手里还握着把錾子。“后生找谁?”老者声音洪亮,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石粉。“晚辈沈砚之,
想找一位叫阿芷的姑娘。”老者上下打量他一番,忽然笑了:“你就是那天被她撞了的书生?
进来吧,她在里头雕砚呢。”石坊不大,靠墙摆着十几个半成品砚台,
空气中弥漫着石粉和松烟墨的味道。阿芷正坐在矮凳上,手里握着刻刀,
专注地在一方端石上凿刻。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侧脸,绒毛清晰可见,鼻尖沾了点灰,
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。“阿芷,客人来了。”老者喊了一声。阿芷猛地抬头,
看到沈砚之,手里的刻刀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她慌忙站起身,手在布裙上蹭了蹭,
脸颊又红了:“先生怎么来了?”“来还你一样东西。”沈砚之从袖中取出个纸包,
打开是本新的《春秋》,“那日的书湿了,这个送你。”阿芷愣住了,
老者在一旁笑道:“傻丫头,还不快谢谢沈先生?”“谢谢先生。”她接过书卷,
指尖轻轻抚过崭新的封面,忽然想起什么,转身从角落里拖出个木箱,翻出一方砚台,
“先生若不嫌弃,这方砚台您收下。是我照着爹爹的样子雕的,石质寻常,却也还算合用。
”那是方青田石砚,砚池里刻着朵小小的兰草,线条虽略显生涩,却透着股灵气。
沈砚之接过砚台,指尖触到冰凉的石面,忽然觉得比自家博古架上那些名贵砚台更合心意。
“多谢阿芷姑娘。”他把砚台揣进怀里,“改日若有闲暇,晚辈可否常来看看?
”老者哈哈大笑:“欢迎欢迎!我这丫头就缺个识字的先生点拨,沈先生肯来,是她的福气。
”自那以后,沈砚之便常往胡记砚坊跑。有时带几本闲书,
教阿芷认些生僻字;有时只是坐在一旁,看她和胡老雕砚。阿芷的手艺日渐精进,
从最初的兰草竹叶,到后来的花鸟鱼虫,都雕得有模有样。她总说:“石头是死的,
可雕上花纹,就有了魂。”沈砚之听着,便在心里接一句:就像人心里有了牵挂,
日子就有了盼头。那年七夕,江南的雨停了,月亮从云里钻出来,洒在青石桥上,
像铺了层碎银。沈砚之送阿芷回家,走到石坊门口时,她忽然从背后拿出个布包,
塞到他手里。“先生要去京城赶考了吧?”她低着头,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
“这个……您带着。”布包里是方砚台,比上次那方更小,石质是最普通的红丝石。
砚池里刻着朵梅花,旁边刻着行小字:“此去经年,盼君早还。”字迹歪歪扭扭,
想来是她照着书本描了许久的。沈砚之捏着那方砚台,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
暖得发胀。他想说些什么,却见阿芷转身跑进了石坊,青玉簪在月光下闪了闪,
像颗坠落的星。他站在门口,望着那方小小的砚台,在心里默默道:等我回来,
定八抬大轿娶你。第二卷:京华尘里客心惊京城的雪,比江南的雨冷得多。
沈砚之站在翰林院的回廊下,看着雪花落在青瓦上,积起薄薄一层白。
怀里的红丝砚被体温焐得温热,砚池里的梅花仿佛能闻见淡淡的香。他来京城已三年,
从二甲进士到翰林院编修,旁人都说他少年得志,前途无量,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
午夜梦回时,最念的还是江南的雨,和雨里那个鼻尖沾着石粉的姑娘。初来京城时,
他每月都给阿芷写信。说长安街的繁华,说紫禁城的威严,说同僚间的应酬,
最后总会问一句:“石坊的玉兰开了吗?”阿芷的回信总是很短,大多是说胡老的身体,
说新雕的砚台,偶尔会提一句:“今日雨大,先生在京城要添衣。
”信纸里有时会夹着片玉兰花瓣,有时是片竹叶,都被他小心地收在书匣里。可自去年入秋,
信就断了。起初他以为是路途耽搁,后来托人去江南打听,
只带回个模糊的消息:胡老染了风寒,阿芷怕是顾不上写信了。他心里急得像火烧,
几次想请辞回乡,却总被上司以“正值用人之际”拦下。这日散衙,
同僚王大人拉着他去赴宴,说是顺天府尹的家宴,有位重要人物要见他。沈砚之本想推辞,
却被王大人半推半就地拽上了马车。顺天府尹的府邸灯火通明,丝竹之声不绝于耳。
沈砚之坐在席间,看着满桌的珍馐,却味同嚼蜡。忽然听到有人喊:“李大人到!
”众人纷纷起身相迎,沈砚之抬头望去,只见个穿着孔雀翎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,
面色微醺,眼角带着几分倨傲。他身后跟着几个随从,其中一个捧着个锦盒,
盒子里似乎放着什么贵重物件。“李大人今日得一宝贝,特意带来给诸位瞧瞧。
”府尹笑着上前,“听说还是江南来的稀罕物。”李大人哈哈一笑,示意随从打开锦盒。
里面铺着红绒布,放着的竟是一方砚台——青田石质,砚池里刻着只蜻蜓,
正是那年他和阿芷一起雕的那方!沈砚之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,指尖攥得发白。
他几乎是踉跄着走上前,声音发颤:“这方砚台……从何处来?”李大人挑眉看他:“哦?
沈编修认识这砚台?”“是晚辈故人之物。”沈砚之盯着那方砚台,
蜻蜓的翅膀上有道细小的刻痕,是当年他不小心划到的,绝不会错,“敢问李大人,
这砚台是从何处得来?”“不过是江南来的商户送的。”李大人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砚台,
“听说雕这砚台的姑娘,如今已是我的远房表亲了。”“表亲?”沈砚之如遭雷击,
“她……她嫁人了?”“可不是嘛。”旁边有人插话,“听说那姑娘的父亲病逝,
她无依无靠,正好李大人的表侄在江南经商,便娶了她做填房。
”填房……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针,扎进沈砚之的心里。他想起阿芷送他梅花砚时的眼神,
想起信里夹着的玉兰花瓣,想起青石桥上她泛红的脸颊。那些他以为能等得到的将来,
原来早已被时光碾成了碎末。宴席散后,沈砚之独自一人走在雪地里。
雪花落在他的发间眉梢,融化成水,冰冷刺骨。他从怀里摸出那方红丝砚,
砚池里的梅花被泪水打湿,晕开一片模糊的痕。“此去经年,
盼君早还……”他喃喃念着那行小字,忽然觉得无比讽刺。他还在京城苦苦等待,
她却早已嫁作他人妇。原来这世间最狠的,从不是刀兵,而是这磋磨人的时光。开春后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