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木门被西北风吹得"吱呀"乱响,门轴里的锈渣簌簌往下掉,
每一声都像在啃嚼生锈的铁钉。我攥着门帘的手心里全是汗,
粗麻布料磨得掌纹发烫——这门帘还是我当年嫁过来时,用陪嫁的红布改的,
现在褪色成了灰粉色,边角打着好几个补丁。"奶!你醒醒啊!粥不烫了!我给你吹凉了!
"尖利的哭喊像锥子扎进耳朵,我猛地掀开帘子。冷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,混着屋里的馊味,
呛得我嗓子发紧。前婆婆趴在青砖地上,灰扑扑的棉袄前襟洇着大片白粥,
热气在她颈窝里凝成白雾,又迅速结成细小的冰粒。八岁的女孩跪在她背上,
两条麻花辫歪在一边,发尾沾着的麦秸随着动作扫过老人的脸。她的小拳头一下下捶着,
力道不大,却带着拼尽全力的慌:"奶!你起来骂我啊!我不该偷吃灶台上的红薯!
你起来打我呀!"旁边的矮凳上,三岁的女娃张着嘴,哭得小脸发紫。她的棉袄袖口磨破了,
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,上面拴着根发亮的红绳,
末端坠着个缺角的塑料小狗——我认得那玩意儿,当年罗宝伢在杭州夜市给琪琪买过一个,
五块钱,说是"看家护院的小神兽"。那八岁的,就是我的琪琪。我走时她才三岁,
扎着两个冲天辫,总爱揪我衣襟上的盘扣。现在她长开了,眉眼像极了罗宝伢,
只是哭到急处,下巴会不由自主地往回收——这是我独有的小动作,
当年在电子厂流水线上被拉长骂,我总这样死死憋着眼泪,怕被人看见软弱。"琪琪!
"我往前冲了两步,脚边的铁盆被踢得"哐当"响,里面的剩菜汤溅在裤腿上,冰得像针扎。
琪琪像被惊着的小兽,猛地蹿到墙角,把那个小女娃死死护在怀里。
两个孩子挤在灶台和土墙的夹缝里,眼睛瞪得溜圆,瞳孔里映着我的影子,全是陌生的惊恐。
"你是谁?"琪琪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玉米叶,却还梗着脖子,"我不认识你!你别碰琳琳!
"琳琳?我盯着那个缩在琪琪怀里的小女娃,她的小辫子用红绳扎着,绳结打得歪歪扭扭。
听见自己的名字,她把脸埋进琪琪的棉袄里,只露出双湿漉漉的眼睛,像只受惊的小鹿。
地上的前婆婆突然"嗬"了一声,像破风箱被猛地拽了一下。她枯树枝似的手从地上抬起,
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和麦壳,直挺挺地朝我抓来。白粥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淌,
在脖子上冻成细小的冰珠,
着呼吸微微颤动:"兰娣...你可算来了...把她们...都带走..."我后退半步,
后腰撞在灶台的铁沿上,疼得倒抽冷气。灶台上的铝壶"呜呜"地响起来,
水汽漫过结着冰花的窗玻璃,把外面的雪光映得一片模糊。窗台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,
里面盛着半碗冻成块的玉米糊,旁边压着张揉皱的药纸,上面的字迹被水洇得看不清,
只依稀能认出"癌"字的轮廓。琳琳突然从琪琪怀里探出头,伸出冻得发僵的小手,
朝着我的方向抓了抓,嘴里含糊地喊:"妈妈...饿..."这声"妈妈"像烧红的烙铁,
烫得我浑身汗毛倒竖。我盯着她冻裂的小嘴唇,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清晨,
我也是这样站在这屋里,琪琪抓着我的裤脚,哭着喊"妈妈不要走",而我,
掰开她的手指时,指甲缝里还沾着她棉袄上的棉絮。
"兰娣...求你..."前婆婆的手还在半空中晃,像片即将坠地的枯叶,
"琳琳...她也是...罗家的种..."铝壶的蒸汽越来越浓,模糊了墙上的旧相框。
那里面曾挂着我和罗宝伢的结婚照,后来被婆婆换成了琪琪的百天照。现在照片框是空的,
只剩下个歪歪扭扭的钉子,像颗没拔干净的牙。琪琪突然扑过来,抱住我的腿,
小脑袋在我膝盖上撞得生疼:"你是妈妈对不对?奶奶说妈妈会回来的!你带我们走吧!
琳琳昨天饿了一天,只喝了点雪水!"琳琳也跟着扑上来,小小的身子在我腿边蹭,
塑料小狗挂件硌得我骨头疼。两个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,像两把钝刀子,
一下下割着我的心口。外面的风更紧了,卷着雪粒打在窗户上,"噼啪"作响。
我低头看着腿上的两只小手,一只骨节突出,指甲缝里全是泥;一只肉乎乎的,
却冻得像冰块。突然想起离开那天,琪琪的小手也是这样凉,
我把她的手塞进我口袋里捂了又捂,最后还是狠下心,转身走进了漫天风雪里。而现在,
风雪又把我吹回了这里。第一章:旧屋里的"陌生人"前婆婆喉咙里"嗬嗬"响,像破风箱。
她颤巍巍抓住我手腕,
你可算来了...我快死了...琪琪...还有琳琳...你得带走...""琳琳是谁?
"我瞄向墙角缩着的女娃,她扎俩冲天辫,眼睛又大又圆,正怯生生瞅我,手指绞着衣角。
...宝伢也没了...我...我对不起你啊兰娣..."五年前的画面突然炸在脑子里。
我二十岁在南方电子厂当流水线工,罗宝伢是质检组长。我总被拉长骂得掉眼泪,
他就默默把我做错的零件拿走返工;我蹲食堂啃馒头,他把红烧肉偷偷塞我饭盒。
老家在水乡,爸妈说"嫁那么远,迟早吃亏",我偏不信。罗宝伢嘴笨,
只会红着脸说"我护着你"。我揣着他这句话,揣着三个月的身孕,跟着他回了苏北乡下。
婚礼简单,土坯房里摆了两桌。婆婆见我第一面,脸就拉得老长,像晒蔫的丝瓜。
我生了琪琪,她掀了下襁褓,丢下句"又是丫头",转身就走。罗宝伢哄我:"我妈就这样,
你别往心里去。"可他走后,婆婆的脸比寒冬还冷。我妈来看我,想接我回娘家坐月子,
婆婆拦在门口,笑得一脸褶子:"亲家母放心,我会照顾好兰娣。她走了,我一个人多冷清。
"我妈一走,婆婆就变了脸。她夺过琪琪扔床上,指使我天不亮就去挑水、喂猪。
我是水乡长大的,哪干过这些粗活,手掌磨出泡,她就冷嘲热讽:"城里姑娘就是金贵,
我们乡下媳妇可没这娇气。"琪琪周岁那年,我又怀了。计划生育抓得紧,我想打掉,
婆婆跳起来骂:"这胎肯定是儿子!你敢打就滚出罗家!"罗宝伢也劝:"兰娣,
咱要有个儿子。"我被他俩架着,同意等显怀了去杭州躲着生。现在想来,
这是我这辈子最蠢的决定。秋收时,婆婆在家带琪琪,我一个人推小车收玉米。
满满一车玉米压得车轱辘直晃,我正咬牙往家挪,突然肚子一阵坠痛,下面"哗"地热了。
"救命啊!"我喊得嗓子都劈了。地里的乡亲赶紧用驴车拉我去镇医院。
一路颠得我五脏六腑都快移位,到医院时,我浑身是血,孩子没保住,
医生说我以后很难再怀孕了。罗宝伢赶回来,抱着我哭:"兰娣,都怪我没照顾好你。
"婆婆却翻着白眼:"怪她自己不小心,干活不知道用巧劲。"我忍着痛没还嘴,
想着忍忍就过去了。可这一忍,就忍到了绝境。婆婆知道我不能生育,天天撺掇罗宝伢离婚。
罗宝伢一开始不肯,婆婆就绝食、要跳河。闹了一年,罗宝伢终于松口,哭着说:"兰娣,
我妈守寡把我养大,我不能不孝。"我心彻底凉了。提出带琪琪走,
婆婆又寻死觅活:"琪琪是我带大的,你没资格!"罗宝伢再次站在他妈那边。
我攥着离婚协议,孑然一身走出那间土坯房时,琪琪在屋里哭着喊"妈妈",我没敢回头。
第二章:前夫坟头的新土前婆婆的哭声把我拽回现实。她抓着我的手,
..赔偿金...我全拿去看病了...琳琳...没人管了..."我脑子"嗡"的一声。
罗宝伢没了?那个总说"我护着你"的男人,就这么没了?琪琪还在哭,
小肩膀一抽一抽的:"妈妈...你是谁?奶奶快不行了...你能救救她吗?"我蹲下来,
想摸摸她的头,她却猛地后退,撞在墙角的琳琳身上。琳琳被撞得一趔趄,却没哭,
只是睁着大眼睛看我,像只受惊的小鹿。"我是你妈妈。"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"琪琪,
跟妈妈走,我们回家。""回家?"琪琪歪着头,眼里满是困惑,"这里不是家吗?奶奶说,
妈妈不要我了。"我的心像被钝刀割着,疼得喘不上气。我强忍着泪,把前婆婆扶到床上。